自踏上写作之路起,邓安庆一直在书写与他同样出生乡镇的年轻人,写他们回望故乡的无奈,写他们在城市打拼的艰辛。因为这份真诚的写作,邓安庆收获了大批读者,这些年他已经陆续出版了8部散文集或小说集。
邓安庆曾长期处于评论家和文学奖项的视野范围之外,但他并不在意,读者的阅读和肯定对他而言比任何奖项都更重要。与此同时,靠着写作,邓安庆也得以养活自己和家人,他坦言写作是改变他人生最大的一件事,“写作给我的人生带来了巨大的转变,在精神上,我创造了属于自己的文学世界,让自己以作家的身份为更多人知道;在经济上,写作带来的版税和稿费,也让我养活了自己和家人。”
近日,邓安庆携新作《留灯》来南京分享,并接受了现代快报记者的专访,畅谈他文学人生。
现代快报+记者 张垚仟/文
牛华新/摄
回不去的故乡,融不进的城市
邓安庆形容自己是站在一个岔路口写作,回头望去是故乡,向前看去是城市,这两条道路共同构成了他的文学版图。
在《永隔一江水》《纸上王国》《柔软的距离》《山中的糖果》等作品中,邓安庆虚构了邓垸这样一个世界。在这个世界里,人们嬉笑怒骂,鲜活地生活。它的原型是邓安庆现实中生活的湖北乡村,无论是空间、人物,均有其可以追溯的原型。
“故乡就是我的文学根据地,莫言写过高密,池莉写武汉,阿乙写瑞昌,每个写作者都有一个自己极为熟悉的地方,这个地方对他来说是源源不断的写作灵感源泉。我的故乡对我来说也是如此,这些年来写的书很多都取材于我的故乡,它就是我的源泉。”邓安庆说,“我想把自己变成人肉DV,用笔记录村庄、家人、亲友。我对他们有自小的情感,提起他们,我脑中翻腾着无数关于他们的细节,温暖的、沉痛的、好玩的、难过的,都历历在目。”
与此同时,自18岁考入大学,邓安庆人生中的大部分时间都生活在城市,在《柔软的距离》《我认识了一个索马里海盗》等作品中,他聚焦人们离开乡村进入城市打拼的过程,记录他们的喜怒哀乐。“像我这种从乡村考进城市,想要在城市扎根的小镇青年,一切都要靠自己,这是一个非常艰苦的过程,但这个艰苦过程不足与外人道,我们自愿留在城市,改变自己的命运。这份折腾和苦涩中,也有一种向上的力量,我慢慢改变了命运,得到自我能力的确认,能感受到与城里人不一样的幸福感。”
从农村长大,又来到城市生活,邓安庆坦言像他这样的年轻人永远都处于一种“两无着落”的状态。“家乡已经回不去了,但城市我也融入不了。对两边都有感情,但都没有融入进去,这两者对于我来说都是有距离的。”
无论乡村还是城市,邓安庆始终书写着普通人的日常生活,“我就是一个普通的人,我就生活在普通人中间,我见到的就是普通人的生活,我是他们中的一份子,我要去写他们。”在邓安庆看来,日常的人生有日常的故事,日常的人生有日常的滋味,“我关注日常生活的悲喜,日常生活中微小的起伏,下面常常是暗流汹涌的,我更喜欢写这样的故事。”
“最想写的是动人的事情”
很多读者对邓安庆笔下的女人物角色印象深刻。从《山中的糖果》到《永隔一江水》,邓安庆书写了很多女性角色,她们善良坚韧,同时也忍受着苦难,她们都是邓安庆的亲人,在成长的过程中,邓安庆目睹着她们的遭遇,常常怀有一种愧疚和愤怒交织的情绪。
“我小时候经常有婶娘喝农药自杀或者遭遇了家庭暴力,整个家族都去劝她不要离婚。看到女性亲人们遭遇的家暴、失学、家庭的压榨,你看到的是女性命运的不公平和悲哀。这些都让我一方面很羞愧,一方面很愤怒。”所以在《山中的糖果》中,邓安庆写自己的妈妈、婶娘和姐姐,“我要呈现她们被忽略的命运,因为没有人写她们,大部分作品都在写以男人为主导的乡村社会。”很多读者觉得邓安庆写女性比男性深入得多,就是因为其中掺杂着太多他个人的情感。
邓安庆说,不管写的是散文还是小说,他想写的,一直都是那些动人的事情,“动人必须先触动了我,触动我才能触动别人,最触动我的还是我熟悉的那些湖北乡村的人,我所漂泊的城市所接触的人。”
写作时饱含情感,但邓安庆笔下的文字却显得十分克制,他以一个冷静的“局外人”视角,真实且不带任何评价地描写他所目睹的人和事。“在《永隔一江水》中,有一篇写的是一个女孩子一出生就被送走了,成年后回来找到妈妈,她妈妈说:‘孩子,当时生下你,我也不想你被送走,但我一觉醒来,你已经被抱走了,我找了很多年找不到你。’女孩子崩溃地哭了。我在写的时候,哭得已经看不清屏幕了,我完全代入了母亲和被遗弃的女孩子的心情中。但第二天我把写好的都删掉了,因为我觉得太浓烈了,火烧得太旺了,我想要的是一种恒温的感觉。”
邓安庆希望用冷静的笔触,呈现足够多的细节,让读者自己带入,自己去体会,“读者读完,可能有发愣的状态,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留有余味,我想要的是这种效果,这样才能有读者,才会投入自己的情感,作品与读者之间会有更深入的互动。”
这种克制也表现在他的写作习惯上,“我认为写作一定是要节制的,比如我要写小说,我每天都是以2000字的节奏往前走。保持这种状态,写作才是一种健康的状态。我不是那种今天状态好就写5000,明天状态不好就不写。我会考虑到要持续,只有一个长期规律化的写作,以后才能持续。”
“在豆瓣上写作改变了我的人生”
邓安庆文学梦的种子萌芽得很早。在“成绩唯上”的黄冈中学,成绩平平的邓安庆一直不受家长和老师的重视。孤独中,他开始享受虚构的快乐,那些自己创作的故事和人物会陪伴着他成长。14岁时,因为一篇优秀作文,邓安庆第一次被校长在全校面前点名,这是他第一次体会到“明星一般”的感觉,也让他确定了自己的人生方向:做一个作家。
大学毕业后,邓安庆去了苏州一家木材工厂,工作和吃住都在厂里,生活的单调和工作的繁重让他感到苦闷,闲时他开始游走于豆瓣,浏览博文和小组。后来,邓安庆注册了一个名叫“纸上王国”的ID开始写作,起初并没有得到什么关注,之后,他写的一篇文章被一个陌生人推荐了,第一次接触到陌生人的鼓励让他感到十分激动。“我一口气写了七八篇文章,每天都处在一种创作的兴奋期。”
在豆瓣写作的这段时间,邓安庆也结识了很多志同道合的朋友,比如沈书枝、风行水上等等,“很多朋友也是在豆瓣上出道的,我们不是走期刊那条道路出来的,但我们写的也是纯文学,不是网络文学。”他们聚在一起讨论写作上的问题,也会进行同题写作这样的游戏。邓安庆常常怀念那时在豆瓣上的氛围,“有过很美好的一段时间,很多有才华的人根据兴趣聚集在一起,发展出一种美妙的写作氛围,大家相互鼓励。这种氛围现在已经完全消失了。”
后来,一个出版编辑主动联系了他,问他要不要出书——“第一反应是,他是骗子。”邓安庆笑着回忆,“但我又有什么能骗的呢?”于是,邓安庆出版了自己的第一书《纸上王国》,汇聚了他在网上写的短篇小说,带着这本书,他离开木材厂,来到北京,开始以作家的身份生活。“我从来没有在文学刊物上发表过任何东西,也不认识任何出版社编辑,完全是自己一步跨到了出版的领域。后面的人生就变得顺利了很多,陆陆续续出版了很多书。”
邓安庆说,在豆瓣上写作是改变他人生最大的一件事,“写作给我的人生带来了巨大的转变,在精神上,我创造了属于自己的文学世界,让自己以作家的身份为更多人知道;在经济上,写作带来的版税和稿费,也让我养活了自己和家人。”
“我经常开玩笑说的一句话是‘贫穷是写作的第一生产力’,因为我真的没有任何依靠,我哥哥做生意一直不顺利,父母是农民,没有养老金,基本靠着我养老,我还要还房贷,要维持自己的生活。写作是我主要的收入来源,所以我必须不断地写下去。同时,写作是我喜欢的事业,写的也是我想写的东西,并非迎合别人写的东西。对我而言,这是一个非常充实且问心无愧的过程,依靠自己的劳动改善自己的生活,促使你不断地写下去。”
读者的肯定比任何奖项都更重要
邓安庆依旧习惯直接把书稿给出版社的编辑,他并不常在文学期刊上发表作品,“期刊投稿其实也是一个‘驯化’的过程,每本期刊都有自己的审美和要求,我不耐烦进行修改,所以很少在期刊上出现。”但这也将出版了多部作品的邓安庆置于文学评论家与文学奖项评选的视野范围之外。
“坦白说,有一段时间,我也很在意为什么没有评论家关注我的作品,但后来就不在意了。”邓安庆说,对他而言,读者的阅读和评价都比任何评论和奖项都更重要,“我经常在微信公众号的后台或豆瓣上收到读者的留言,他们能get到你在写作中的每一个用心、每一个人物的延续,读者的反馈能让你感受到自己的写作被人认真地对待,这种感觉真的太好了,是任何其他东西都无法替代的。”
不过,在当下的网络世界,有关注就意味着有诋毁和恶意。邓安庆告诉记者,每当网络上有一些关于文学或作家的争议,总有固定的几个人要提上他,留下类似“邓安庆这样水平也能当作家”之类的差评,然后艾特他。曾经,他也忍不住要争执一番,但现在已经学会了无视,“你越在意他们,他们就越活跃。所以写好自己的作品,过好自己的生活,就是最好的反击和证明。”
2021年,靠着多年来积攒的稿费,邓安庆结束近十年的北漂生活,在苏州拥有了属于自己的家。定居苏州后,邓安庆也终于在现实中体会到“抱团”写作的温暖。“鲁敏老师非常关心我们这些年轻作家,如果有扶持计划或文学活动,她都会通知我们,在写作上也给与我们很好的建议;苏州的叶弥老师也尽其所能帮助我们青年作者。”邓安庆说,江苏的前辈作家非常热心地扶持年轻一代的作家,都带给他很深很感动的印象。此外,他还和同在苏州生活的青年作家路魆、周于旸、何荣组成了“码字小分队”,他们常常约在咖啡馆,带着电脑,一起写作。
接受记者采访的前一天,邓安庆刚刚辞去了工作,计划着下个月和朋友去英国玩一段时间。这些年他一直保持着工作一两年,有了足够的积蓄,就职业写作一两年的状态,总体来说,他很享受现在的生活状态,“一方面我要去各个国家转转,另一方面,我要保证我的路费是从我的稿费里面出的,所以我在路上一边旅游一边写作赚稿费。这种方式我既可以保证自己生存,又可以做我想做的事情。”
邓安庆
已出版《纸上王国》《柔软的距离》《山中的糖果》《我认识了一个索马里海盗》《天边一星子》《永隔一江水》《望花》等书,有部分作品被翻译成英语、意大利语、西班牙语、丹麦语等多国语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