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 杨清生
我的记忆里,南京原住民不像湖南、四川人爱吃辣,怕不辣。
老门东人家,群居大杂院,屋门总是敞开着。吃饭时候,常有邻居捧着饭碗,边吃边串门,韶上几句,搛筷菜肴尝尝。有些人家炒菜,放几片青椒,也只为色、香,如若菜里夹有红色尖椒,汤中辣油飘香,便会一皱眉头、退避三舍。
记得,“啊要辣油啊——”一声叫卖的辣油小馄饨,上世纪七十年代刚在南京出现,尚未兴盛,而大杂院里的年轻人已尝过鲜,谈论起辣油小馄饨辣的滋味。
出于好奇,我家三人与两位邻居,星期天下午,也去到坐落在夫子庙黄公桥(现叫白鹭桥)脚下的那家专卖辣油小馄饨的店里,第一次去品尝。桥下毗连的几家饺面店,似乎没感到什么辣油小馄饨的挑战,依然卖着原有的馄饨、面条,生意也挺好。
老板端来刚出锅的辣油小馄饨很烫,只能放在桌上,嘴巴就着碗,连吹几口凉气,才能一汤匙一汤匙,把一颗小馄饨连同红红的辣汤一道喝进嘴里。烫得赶忙咽下,嘴巴辣得丝丝地直吸气,难尝出它的滋味,怎一个“辣”字了得?想这近二十年来,辣油小馄饨变成不爱辣的南京人的特色小吃,且火爆全国,其中缘由我一点也弄不明白。说实话,童年时候,我天天能见着挑着竹担柴炉,敲着竹筒、穿街走巷叫卖的小馄饨,那才是南京正宗的特色小吃。口味清淡又鲜嫩,想加点川椒粉,还有辣味飘香。
柴炉小馄饨,那时叫饺面担。担子竹木结构,轻巧、干净,担上物品井然有序。前担是一个木架,架面铺着平整的木板,当中镶嵌一口钢精锅,中间隔成两半,半边煨着骨头汤,半边烧开水下馄饨。
担子另头,精当的木橱柜,细巧的小抽屉里藏着餐具、酱油、猪油、佐料与鸡蛋。包好的小馄饨整齐地放在柜面,盖着干净的湿纱布。旁边小铁盒中盛着剁拌好的肉馅,红润润、香喷喷的。客人要吃馄饨,担主用一根细竹片,刮点肉馅,抹在饺皮上,一裹一捏,转眼一碗馄饨便包好了。饺面担下还备有一桶干净的清水备用。
柴炉小馄饨招客不吆喝,只是特有的响器是一截竹筒,沿街敲着“梆梆”短促的响声,在僻静的老街小巷里也传得很远。
我自小不吃猪肉,见着担上饺皮里粉红的鲜肉馅就摇头,忙对卖馄饨的大伯说:“下碗馄饨皮,不要馄饨。”方脸黝黑、载顶旧草帽的大伯,低下头对我笑笑:“多给你加几颗馄饨皮……”
那时,街巷里还有乞丐登门,妈妈会抓一两团冷饭施舍。这天,我刚端上出锅的馄饨皮,正巧来了个乞讨老人。妈妈给了点饭,还让我给他碗里倒点馄饨热汤泡泡。我刚转身,卖馄饨的大伯拦着我,自己却从锅里搲了一汤勺骨头汤倒进老人的碗里。老人连连点头示谢,大口大口吃起汤泡饭。我又特地挖给他两勺馄饨皮,可惜缺了肉馅。
那时候人们爱去茶馆、店铺里吃下午茶,品尝馄饨、包子、各色糕点。老门东人有吃下昼的习俗,吃点食物垫垫饥,坚持到晚饭。如选碗柴炉小馄饨,自然是最美的事。
有几次,姨夫推着独轮车,给我家送来粮食蔬菜,接济我家。早上从江宁刘村出门,下午才能赶到老门东。妈妈总会喊来柴炉小馄饨担,下碗“龙虎斗”(馄饨、面条合碗),加两颗鸡蛋,端给姨父。姨夫吃得很香,妈妈怕他没饱,还会加碗炒米,或几片锅巴。
“够了,够了。”姨夫总是捧着馄饨碗笑着推让。这情景距今七十多年,我还历历在目。
人对小时候喜欢吃的东西,记忆力特别强。比如,柴炉小馄饨,和它敲竹筒的梆梆响声,连带有关的事物,至今我都记得清清楚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