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A15版:副刊

萝卜

  □河北临城 米丽宏

  孟浩然有句诗写田园之乐,“开轩面场圃,把酒话桑麻”。我猜,诗人面对的圃园里,定是有着几垄青青萝卜的。诗人口中的桑麻未必有它,但一畦畦葳蕤萝卜,确是晚秋妩媚动人的秀色。

  有童心的人,看垄上挺立的大萝卜,很容易就此跑进童话中去。蓬勃绿缨子下,萝卜已探头探脑;等不及人拔,它好像自己把自己拔出来了!露出的那一截儿,有的是玉白,有的是绯红,还有的,是翠青,肤色润泽,色彩妖娆。

  好像是大家共同商量好了,在这暮秋初冬,都要把最美的姿容拿出来似的。

  拔萝卜时,弯腰将萝卜缨子双手一抓,水灵灵抱个满怀,翠绿裙裾般一大蓬。说实在的,那缨子,触着肌肤感觉有点扎,扎也别松手。“哼唷”一下,拔了出来,萝卜轻飏风中,长长缨子随风飘舞。那一瞬间的情景很入画——拔萝卜的人,就像抱着个绿衣女子在田埂上跳舞呢。

  那时节,山野已岑寂下来,最晚收的红薯也被刨出土,装在筐子车子里,红艳艳一路如火如霞回了家。四下里的大树正在落叶,唰的一枚,唰的又一枚;白菜把芯儿裹得紧紧的,冬麦苗儿鲜嫩如一缕云气。只有这萝卜,如此葳蕤,如此招摇,孔雀开屏般,把空气挤得叠了层。

  收完萝卜,冬天就到了。

  初冬的傍晚,放学回家,见娘正用井水洗萝卜。玉白的大萝卜,横放在那,肥肥嫩嫩,亮得晃人眼。娘用刀旋下一块儿给我,说:嚼嚼,去火气。我抓过来一咬,萝卜发出“咔”的脆响,像小伙伴在耳边惊讶地“啊”了一声。那略含辣气的汁水,瞬时溢满口腔,又进入喉咙,慢慢漾开去。

  童话里,森林小动物围炉夜话,锅里煮着萝卜,咕嘟咕嘟,沸声四溅。清水萝卜,幽蓝火苗,沸腾锅灶,耳边还有娓娓闲话。真是幸福的一种啊。这场面,放到眼下左冲右突的尘世里,怪清新,怪经典,也怪煽情的。

  家的美好,就应该是这个样子的吧。

  入冬后,寒意四起。我们用萝卜白菜,制造出一种温暖宜人的气场。一种最简单的吃食,便是萝卜小羊肉。萝卜切丁儿,待用;羊肉切丁儿,过水。然后,清清淡淡一砂锅,加火熬煮。如此滑嫩的羊肉和萝卜,花椒、大料都显粗鄙了,不要也罢。几片姜,几截儿小红辣,丢进去。好了。随手找几段京戏,梅派的“贵妃醉酒”,听得人满心都是秋月旖旎;马连良的急板一段,上板就晃荡起满屋子的行云流水,叫人畅畅地,惴惴地,不知怎么样安然消受这闲闲丰腴的幸福。

  一个时辰悠然划过,撒几枝芫荽叶子,熄火盛汤,一人一碗。羊肉肥润,萝卜绵甜,那汤呢,又浓又清,梅派的旖旎马派的飘逸,兼而有之。人世间最好的生活,就在这氤氲炊香里深藏不露,家常得令人不敢相信这就是幸福。

  萝卜有个古雅的学名,莱菔,或者萝菔。一听,像从《诗经》《汉乐府》里走出来的女子。很容易就让人想到了心思纯净、秀美轻灵的美女罗敷。头上倭堕髻,耳中明月珠。这种生活在田野、桑林里的清新健康型美女,跟华丽繁缛的红门金粉,真不是一个路子。看多了影视女模儿的厌世冷脸,把目光收回来,再看萝卜一样的美女,真是温暖简朴的大姐大啊,美而安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