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B4版:读品周刊

三三:发现日常生活的残酷与动人

  青年作家三三 受访者供图

  在余华眼中,三三是一个让他意外的90后小说家。收到《晚春》样书的时候,余华本想重点读第一篇同名小说,结果翻开书之后,他马上就被三三的文字吸引,于是一篇接一篇,两个下午就读完了整本书。

  在小说《晚春》里,儿子走入父亲再婚的家庭,家中没有温情,只有一个衰朽的男人对妻子的猜测与恐惧,让时钟响起都平添悬疑。《即兴戏剧》中的“三三”指导文学爱好者吴猛写小说,但二人的关系逐渐扭曲、失控,潭柘寺之旅后,“三三”意外身亡,真相扑朔迷离。《开罗紫玫瑰》中,曾经过于密切的师生关系,让老师不小心在豆瓣窥伺到女学生婚外情的线索,平静的生活节奏被打破……书中的晚春景象闷热、窒息、令人不安,又隐隐有一丝生命力。

  正如三三的朋友淡豹评价,三三的很多小说都在费尽心思去写小事,“她有一种了不起的、把日常生活写得非常惊心动魄的能力。”

  2009年,三三还是高中生,上海作协创联室有扶持青年作家的活动,三三和一些同龄的朋友们跟着钱涛、李伟长开始写作。“当时我心里是矛盾的,一方面会羡慕、钦佩那些说‘我会一直写下去’的朋友,一方面又会希望自己把写作当成一个业余的事情,不抱期待则相对更纯粹。”从华东政法大学毕业后,三三曾做过几年知识产权的律师,直到2019年,三三辞去律师工作,去人大读了创造性写作硕士,“我才发现之前有意避免的那件事情,其实就是最想做的,因此不得不正视它。”

  《晚春》中的所有篇目都写于舅舅孙明磊去世之后,在《巴黎来客》里,三三尝试通过舅舅的视角,来观察、体恤一位叫Lou的虚构角色,通过这种曲折的方式,三三与他越过时空重逢。亲人的死亡,让三三近年来产生很多新的感悟,虽然生活本身很残酷,可是当你认识到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认识到可能性之外还有可能性,就会变得好一点。“所以我在封面上写了‘献给一切消失但仍然有所照亮的’。即使晚春好景将逝,只要你还记得春天正好时的场景,它就会永远照耀着你。”

  

  现代快报+记者 姜斯佳

  学会看那些不写出来的东西

  读品:您之前谈到,“在中国的古典文学中,人和外在景物的关系是一种托物言志的移情关系;而在西方作品中,景色是作为独立存在与人交流的。至于我想抵达的,可能是去芜存菁,兼具这两种视野的作品。”从《俄罗斯套娃》十二个月的时间线索,到《晚春》九个城市的空间线索,新作多大程度上做到了兼顾这两种视野?

  三三:之所以会意识到这个问题,是因为我以前很喜欢读各种古典小说,有段时间读了《海上花列传》《封神演义》《镜花缘》等等章回体小说,我发现这些小说基本上没有心理描写,即使像曹雪芹会把心理描写融入小说,也是间接的,是从人物的动作、前后的变化体现出来。而西方小说中,则有更多直接的心理描写,更有意识流的手法。我想这可能是某种东西方文化差异。我最开始写作时,习惯在小说中放入大量心理描写,比如《开罗紫玫瑰》就是心理和感受偏多而情节推进比较慢的一个小说。或许这与性别也多少相关,女性具有辐射性的感受,很容易落入一个瞬间,在感受中之中跌宕前行。从文本整体性而言,这有利有弊,需要作者意识来兼顾二者。小说是平衡的艺术。

  读品:小说集的名字是《晚春》,我在读这本书的时候,感受到“晚春”这一意象在不同篇目中的呈现质地也有微妙的不同。您在最初定下这个书名时,脑海中呈现的是怎样一幅晚春的景象?

  三三:“晚春”是一个有古典审美的意象,一位朋友读完后,觉得是一本死亡气息相对重的书,可能因为这本书的篇目都是在我舅舅去世后写的。死亡好像是一个很日常的事件,但是有很多时刻,我会因为不接受死亡而发生一些记忆上的微妙偏差。比如我会想起舅舅曾经让我读阿列克谢耶维奇的《二手时间》,每次想起我都会去买一本。我以为我没买过,但其实已经买过好几本。在这几年里,死亡是像阴影一样的盘旋在我上空的东西,但难以被言说,只能化入小说之中。它也会融入晚春这样的情境,但它又不是沉重的,只是部分植物的凋敝和萧条——你知道在此之后草会变得越来越绿,夏天会到来,你会往更澎湃、炽热的地方去。

  读品:《圆周定律》《巴黎来客》《无双》等几篇的叙述时态杂糅了过去、现在和未来,这让我想到特德姜的《你一生的故事》。为什么会这样处理?

  三三:现在我学会了从命运的角度去看一个人,这种视角对我来说是非常重要的。我的写作习惯是把每一部分都提前想得很清楚,比如你要写一个年轻女性在大城市里工作,那么她的家庭环境如何,父母什么工作,老家关系结构又如何,即使在小说里不写出来,但也应当在设想中有所把握。我现在学会了去看那些不写出来的东西,由此更精准地定位人物的心理。有时我会反思自己的小说里内心感受是不是太多?在删减感受的过程中,我会不断地在用行为去融合心理,也会用精准度去提升心理的质地。

  折叠自我,靠近流动的真实

  读品:在您的创作中,我时时刻刻感受到某种疏离感,您与笔下的人物也总是保持着可以进行冷静分析的距离。这种疏离感是否与您的现实经历有关?

  三三:我觉得有关。我觉得我是个非常尽责的工作者,特别当律师的时候,为了客户的利益,常常需要直奔某个清晰、强烈的目标去行动。但是回到完全属于自己的生活里,我其实没有非常鲜明的目的感,我想要的反而是感受真实世界的种种丰富性,有时也要进入他者,这就需要我去减少各种干扰性的社会关系(尤其是具有目的性的)。

  《圆周定律》的叙述者其实就是我自身的性格。小说里有一段写到日历上引用了本雅明《弧光灯》中的一句话:“唯有不抱希望爱着他的那个人才了解他。”这是我理想中与小说角色的关系。在这篇小说里可能是说“我”与小说人物任天时,但其实不抱希望是我对所有事情的态度。我觉得人有许多妄念,当把注意力集中到自己身上时,“自我”更是最大的幻觉制造者。在写作中我会特别警惕不要自恋,要把“自我”折叠起来,把所有的偏见和幻觉都尽可能去掉,才能了解其他人,了解真正的世界。当你跟一个人距离太近的时候,那些幻觉会随之而来,这也是我保持疏离感的另一个原因。

  另外,其实《即兴戏剧》最后留的邮箱是我自己真实的邮箱,我很希望大家能跟我写信,我基本上都会回复。在这个时代中,每个人真实的自我都挺疏离的,但人和人的交流又是一种非常原始的欲望,会希望能以很真挚的方式与人交流,把自己的某一部分托付给一些朋友,所以我总在试着建立一些交流的渠道。

  读品:与一般侦探悬疑小说不同的是,《晚春》《即兴戏剧》似乎并不执着于现实中所谓的真相,您的重点总是会放在人物内心的流动、人与人心灵之间的刀光剑影上。这种关注“内在真实”的观念从何而来?在谈到真实的同时,您也经常提到“凝视”这个词,能具体谈谈吗?

  三三:我当时所理解的“真实”有两种,一种是普鲁斯特的真实,就是他完全以人作为载体,他从小到大的记忆和生活落在这个人身上,他通过自己强烈的感受去反刍他所感知到的真实。另一种是宏大的真实,关于历史、关于多年来所有事物形成的规律。我说的凝视是接近这两种真实唯一的方法,集中注意力,不断地去观看,不要轻易下结论。

  当时,我还在玩哈利波特的手游,游戏里有个禁林模式,有时禁林里会出现某个影子,但当你走过去,想看看那究竟是谁的时候,那个影子会消失。我们跟真实也有这样一种关系,你凝视的时候,影子会出现,但是当你以为你找到了,你真的过去靠近它的时候,它就变化了、不见了。所以永远不要以为自己真的见到了真实,不能为任何所得而得意忘形。真实并不像某个案件的真相,它是流动的,对你的认知能力、耐心,对你的专注力都有很高的要求。

  在碎片中铭记瞬间的相通

  读品:在阅读《晚春》的过程中,很难忽略那些神秘、举重若轻的女性角色和女性视角,雅红、Lou、李曼、焦逸如,这些人物是否有现实的原型?

  三三:其实《晚春》最早是想写劳荣枝的,但是当我在构思小说的时候,我发现更打动我的是父亲相关的那一部分生活,是真正受到时代冲击的那一代人。我父亲其实就是知青,有一些感触是非常真切地发生在我生活里的,雅红这个角色就相对薄弱了下去。后来我写了一个以劳荣枝为原型的小说,叫《长河》。

  为什么我会对这样的女性感兴趣?首先我觉得大部分女性都是压抑的,我读《始于极限》的时候很感慨,出于经历的复杂性,即使铃木凉美一开始也抱着诚恳的态度在写信,但她的表达依然在漂移和逃避。后来在上野千鹤子的质问和鼓励中,才逐渐把自己的感受无保留地表达出来——并不是她们不愿意,而是她们“无能”。女性始终处在一种失语的状态,仿佛最初一定要借助某种外力,才能更流畅、更坦然的去面对自己。

  读品:最近很多人都在讨论当代青年作家写作缺乏历史感的问题,对此您怎么看?

  三三:我首先必须得承认,我还挺喜欢看宏大的有历史感的作品的,读完会有荡气回肠梦一场的感觉,像《白鹿原》就是典型。但在这样的一个时代,我们都在地铁里刷着短视频,所有的时间都是碎片,在网上,一个故事永远会有反转,每个当事人的说法都不一样,这就是一个罗生门式的世界。对于我们这一代人而言,其实是缺乏对历史的感受了。但这种破碎也不一定是坏事,在这些碎片当中,我会更多记住一些瞬间的复杂意义。这只是一种感知方式的变化,也是一种契合时代的“新”。不过物极必反,也许以后仍然会出现有历史感的小说。

  读品:最近您在读什么书,有什么心得可以跟读者们分享吗?

  三三:最近读书比较杂。我最近有一个发现,陀思妥耶夫斯基1866年写的《罪与罚》,讲一个大学生杀了人,警方逮捕了两个替他顶罪的人,完全没证据证明是他,而他的处境也非常安全,但是他还是会不断怀疑自己是不是被发现了。最后即使案件已结,他还是去自首了。后来我又读到茨威格1925年写的《恐惧》,讲一个中产阶级的女性有婚外情,种种迹象都向她证明,那个勒索她的人(她情夫的女友)是假的,她依然折磨,从细节里推断自己的丈夫可能已经知道这件事了,觉得孩子在用异样的眼光看着她。你会发现这两种心理状态其实是类似的,在19世纪的时候,它是一个杀人事件的涟漪,到20世纪初,它只需要一段婚外情就能呈现。而到了今天,随着人精神的细微化,更小的细节就可以容纳强烈的恐惧和自我怀疑等等心理波动,一切都变得更日常化。我以前很少读当代的小说,但是现在渐渐也会开始看看朋友们、师长们在写什么,读了之后还是挺感动的,你会发现大家对时代的一些想法和感受是相近的。

  三三

  1991年出生,知识产权律师,毕业于中国人民大学创造性写作专业。作品发表于《收获》《人民文学》《花城》《十月》等多家刊物,多有选载。曾获2020年“钟山之星”年度青年佳作奖、2021年度青花郎·人民文学奖新人奖、第七届郁达夫小说奖短篇小说奖、PAGEONE评审团赏、首届《静·安》文学奖、红棉文学奖小说主奖等奖项。入围中华小说学会排行榜、收获排行榜,入选王蒙青年作家支持计划·年度特选作家(2022—2023)等。著有短篇小说集《晚春》《山顶上是海》《俄罗斯套娃》《离魂记》等四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