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B5版:读品周刊

无眠的隐喻

  《作废的捷克人》  [美]劳伦斯·布洛克 著 尤传莉 译  文化艺术出版社

  □蒯乐昊

  古典时代光辉灿烂的超级英雄已经过时,后现代的英雄,必要条件即是怪癖。好莱坞早已习得这一切,那些力拔山兮气盖世的孤胆英雄,要么酗酒如命,要么极度社恐,要么原生家庭抱有缺憾,要么沉浸在某种难以疗愈的痛苦之中……创作者们在设计主人公人设之初,首先就要设计出他们的bug,只因身心隐疾是现代人最易共情的角落,也是人人可以对号入座的通票。

  这一次的主人公,劳伦斯·布洛克《作废的捷克人》里的伊凡·麦可·谭纳,他的bug是不会睡觉。失眠是最为常见的现代病,谭纳把这一症候推到了极致:在韩国,一枚榴霰弹的碎片钻进了他的脑袋,摧毁了睡眠中枢。没人晓得睡眠中枢到底是什么,也说不清楚它的运作法则,但从此之后,主人公就彻底无法入眠了。一个十六年来压根不睡觉的人,意味着他每天都比常人多出一段黑暗的时光。

  作为秘密特派员,谭纳此次接到的是一个不可能的任务:二战结束后不久,一名纳粹余孽在捷克落网,如无意外,大约三周后,他将被公开审判,以通敌叛国、谋杀数十万斯洛伐克的犹太人和吉普赛人的战争罪名定罪,并处以绞刑。谭纳必须只身犯险,到东欧种族冲突的犬牙交互之地,救出这位人人得而诛之的战争犯。谭纳对纳粹和反犹主义深恶痛绝,但这位纳粹战犯身上带有众多情报线索,也是全球新纳粹运动的关键人物,对于战后全球格局来说,让他暂时活着并传递情报,比即刻绞死他要划算得多。

  这是一个无法拿上台面的跨国秘密任务,美国政府和中情局统统不宜插手,如果营救失败,会触犯众怒,正适合一个整日在黑暗中见不得光的秘密特派员去执行,谭纳正是这一人选。政治是残酷的,给他指派任务的“老大”把话说得很清楚,一旦失手,谭纳马上会沦为弃子,并被作为纳粹同伙处死,没人会出头为他澄清真相。“这么一来有点遗憾,却不是悲剧。我会失去一个最能干的情报员,但我的国家不会搞得灰头土脸……现在你明白了吧?”

  雪上加霜的是,等待被营救的纳粹余孽已经丧失了行走能力,只剩下一张大嘴巴喋喋不休着各种反犹怪论。谭纳的难题是如何让他闭上嘴巴,从能说话变成不能说话,同时又让他能够移动,从不能行走变成能够行走,穿过大半个破碎的欧洲。

  故事一开头,谭纳的身份便已暴露,他才刚刚踏上从维也纳进入布拉格的火车,列车警察便已识破他的美国间谍身份。鱼死网破之际,警察居然错误地逮捕了与他同车厢的另一个人,一个完全听不懂捷克语的法国佬,并指点谭纳跳车躲避追踪,为谭纳争取到了时间。这便是战后欧洲的复杂情形,警察来自苏台德地区。在民间隐藏着大量与他相似的德国纳粹遗民,同情并暗中效忠“元首”的民族主义者大有人在。谭纳得找到这些人,在他们的帮助下开展营救。主角卧底在反派之中,与反派共舞,正义与邪恶、道德与利益之间的分野变得模糊,隐喻般地对偶着主人公不分白天与黑夜的日常生活,读者也随之被动地卷入了一场心情复杂的缠斗。

  这种隐喻在小说的细节里俯拾皆是,当谭纳从火车上跳轨逃离,浑身是伤,潜行在捷克的河岸,他嘴里哼着捷克歌谣《穆尔道河》,这首歌的旋律后来被刚刚建国的以色列改编为国歌。“其中的讽刺性让我觉得好笑起来。《穆尔道河》的主旋律不论对这条河或对我的任务来说,都是再适合不过了。斯美塔那的这首作品被借用去改编为一首《希望之歌》,所以正当我跛行在捷克斯洛伐克,要去找一个苏台德纳粹分子帮忙,好救援斯洛伐克纳粹分子之时,我却以口哨吹奏着以色列这个国家的国歌。”

  在巴以的战火中重读这部小说有着别样的意义,两次大战为世界划定的秩序正在重新经受考验,民间种种暗涌的情绪亦如种子遇见春风吹又生,文明的复杂性并未在历史中消失,人性的暗面也从未因和平而彻底净化,它们只是在等待。

  “对一只乌鸦来说,维也纳和布拉格这两座城市只不过是相距一百五十多英里的两块黑影。但如果搭火车,距离就增加了将近二分之一。”主人公在错综复杂的国际任务中兜兜转转,也让我们一而再地感受到历史有时竟会这样舍近求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