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晚上,我在熨衬衣时想到了一条解救自我人生的出路。这条出路简单却大胆。我丈夫正在客厅里看电视,我走进去对他说:“我想我应该有一间办公室。”
这听起来简直是异想天开,就连我本人也这么觉得。我要一间办公室来做什么?我已经有了一栋房子,它舒适宽敞,面朝大海;不论吃饭、睡觉、沐浴还是聚会,它都提供了合适的空间。我还有一个花园;一点也不缺地方。
不是这样的。不过对我来讲,公开说出如下的话可不容易:我是个作家。这听上去不大好。太夸张,也太虚假,至少难以让人信服。换个说法吧!我写作。这么说是否会好些呢?我努力尝试写作。这下就更糟了,虚伪的谦逊之态。那该怎么说呢?
无所谓。不管我怎么说,这些言辞都创造了一种沉默的空间,成为暴露隐私的微妙时刻。但大家还是挺客气的,沉默很快就被那些关切友好的言词化解了,他们五花八门地讲了好多表示赞赏的话,什么“这太了不起了”“对你来说可真是件好事”“噢,这太叫人感兴趣了”。他们还兴致勃勃地向我寻根究底:你在写什么呀?小说,我回答。直到这时,我一直都是漫不经心地,甚至多少有点轻率地忍受着这种屈辱,这对于我来说是很少见的,他们那种可以被察觉到的惊愕又总是一再被这些现成和圆滑的客套话所掩饰——不过,用来安慰人的漂亮话至此也就用尽了,他们最后只能说一声“啊”!
这就是我想要一间办公室的理由(我对我先生说):在里面写作。我立马意识到,这听上去像是一个过分的要求、一次罕见的自我放纵。谁都知道,写作得要一台打字机,或者至少得有支铅笔、一些稿纸、一张桌子和一把椅子;在我卧室的一隅,这些东西我全都有。可是眼下我还想要一间办公室。
即使真的有了一间办公室,我会在里面写作吗?这一点就连我自己也不太有把握。说不定我会坐在那里,眼睁睁地瞪着墙;纵然如此,我也是乐意的。我喜欢的恰好就是“办公室”这个词的发音,它显得庄重、静谧、举足轻重且意味深长。不过,我并不想对我丈夫提及这一点,所以我干脆做了一番冠冕堂皇的辩解,据我回忆,我是这样向我丈夫陈述理由的:
对男人来说,家自然是再好不过的工作场所。他可以把工作带回家来做,有地方专门为他腾出来;整栋房子也得跟着重新安排,使他对周围的环境尽可能满意。不论是谁,一眼就能看出他在这里工作。他不需要接电话,不需要寻找丢失的东西,不需要为哭闹的孩子操心,也不需要去喂猫。他可以关紧房门。假设(我是这么说的)一个当妈妈的,她要是把自己锁在房间里,而孩子们明明知道她就在里面,那会怎么样呢?对孩子们来说,光是想想都难以容忍。一个女人,愣愣地坐在那里,茫然地凝视着一片不属于她丈夫和孩子的地方,这往往会被看成有违人情。所以一栋房子对女人来说是不同的。女人跟男人不一样,男人可以走进房子,办完事了就从房子里出来,而女人就是这栋房子本身:两者密不可分。
(这都是实话,尽管像往常一样,为了争取一些我恐怕不该得到的东西时,我总是加强说话的语气和情绪。在某些时候,多半是在春天凄风苦雨的漫漫长夜里,冷冰冰的球茎正含苞待放,远处的光线太过暗淡,还不足以漂泊过海。我已经打开了窗户,感觉整栋房子都缩回成一大堆木材、塑料和那些构成它的简陋材料。房子里的生命也消退了,只留下我暴露在外,两手空空。但我体会到一种猛烈而无法无天的颤抖,那是由自由带来的,由一种残酷而完美到我如今难以承受的孤独所带来的。这时我才知道,在其余的时间里,我总是受到庇护和阻碍,始终感到温暖而被束缚着。)
“要是你能找到一间够便宜的房间,就去吧!”这就是我丈夫对此的全部答复。他不像我,他对任何事都无需多加解释。你常常能听到他说“他人的心就像一本合着的书”这样一类的话,事后也没有收回之意。
在当时,连我自己也认为这个愿望难以达成。在我看来,这个愿望说到底实在太不合理了,他也许压根儿就不会同意。若是我想要一件貂皮外套或者一条钻石项链,几乎都要容易些——这些才是女人要的东西。孩子们得知我的计划后都明显怀疑起来,对此事也并不上心。可我还是来到了离我们家两个街区远的商业中心,好几个月以来我一直在注意这儿,我看到一幢大楼的门窗上贴着几张“出租告示”,但并没有想过它们会和我有关。大楼里面开设着一家药房和一家美容院。登上楼梯时,我有种完全不真实的感觉。租用办公室这样的事肯定很复杂:你不能只是敲敲空房子的门,等着有人放你进去;要想办成这样的事,得通过一些渠道。再说,房东的要价往往也高得吓人。
然而事实证明,我甚至连门都没敲一下,一个女人就从一间空办公室里走了出来,她拖着一台真空吸尘器,用脚把它推过大厅,朝门口走来,很明显,那大厅通向大楼后部的公寓。她和她丈夫就住在这套公寓里,他们姓马利。他们就是这幢大楼的业主,想把大楼的办公室租出去。她对我说,刚才正在打扫的那几间屋子是留给一个牙科医生做办公室用的,所以我不会感兴趣。不过她愿意带我去看看另一个地方。她把吸尘器放到一边,拿来了钥匙,请我到她的公寓里去。她说她丈夫不在家,我不明白她说这话时为何要叹气。
马利太太头发乌黑,相貌精致,大约四十出头,虽然衣着邋遢,但风韵犹存;她薄薄的嘴唇上抹着鲜润的口红,看上去娇嫩而肿胀的双脚上穿着一双粉红色的羽绒拖鞋,随性地体现了她的女性气质。她总是逆来顺受,身上散发着一股疲惫而忧心忡忡的气息,这说明她一生都在无微不至地关心着一个男人。而这个男人时而精力充沛,时而脾气乖戾,时而喜欢黏人。关于这一点,我究竟在开始时看出了多少,日后又明白了多少,这当然很难说清。不过我确实认为她不会生孩子,生活的重担不允许她有孩子,不论是什么重担都不允许,这一点我没有看错。
我所在的等候室显然是一间客厅兼办公室。我首先注意到的是摆放在桌面、窗台和电视机上的船舶模型——大型帆船、快速帆船和“玛丽女王号”游艇。没有船舶模型的地方放着盆栽植物和一大堆杂七杂八的所谓“男性”装饰品——瓷鹿头、青铜马以及用笨重的、有纹理的材料制成的闪闪发亮的大烟灰缸。墙上挂着好多嵌在镜框里的相片和学位证书之类的东西。其中有一张是狮子狗和斗牛犬的合影,它们分别穿着男性和女性的服装,沮丧尴尬地摆出一副亲热的姿势。照片上横着写有“老朋友”三个字。不过,整个房间里最突出的是一张嵌在镀金相框里、有专属灯光的肖像:这是一个长相英俊、满头金发的中年男子,他坐在办公桌后面,身穿西装,看上去十分富态,红光满面又惬意。我还得补充一句,也许这是我事后才认识到的,这幅肖像也明显暴露出这个男人在他所扮演的角色中心神不宁、缺乏信念,他这样坚持不懈地向所有人展示着自己,这种倾向发展下去势必导致祸患。
马利夫妇不重要。我一看到那间办公室就想要它。它比我所需要的大一些,被分隔成目前这个格局,倒是挺适合做医生办公室的。
内容简介
《快乐影子之舞》收录了十五篇短篇小说,讲述加拿大乡村小镇各个角落的生活片段。在这些故事中,门罗讲述了人在青春期的探索、亲密关系的真相和女性在生命中遭遇的各种隐秘的挫折。作者以非凡的眼光重新召唤出原本波澜不惊的生活,敏感地探索着普通人微妙的心境变化。
作者
艾丽丝·门罗
加拿大作家,当代短篇小说大师。1931年出生于加拿大安大略省,1968年《快乐影子之舞》初试啼声,迄今出版了14部短篇小说集,将加拿大总督文学奖、吉勒文学奖、英联邦作家奖、全美书评人协会奖等收入囊中。2009年获第三届布克国际奖。2013年获诺贝尔文学奖。代表作有《逃离》《亲爱的生活》《你以为你是谁》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