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A15版:副刊

少年不识海

  □南京 邵小华

  远远地就能望见那片浩瀚的森林,东向大海绵延,南接桅杆影绰的渔港,西边是炊烟袅袅的村庄,还有无垠的田畴,春绿如碧,秋卷金浪。

  说的是范仲淹筑堤踏足过的苏北黄海边,一个曾叫作知青林场的地方。上世纪70年代初,一个6岁的男童,随父母从城里举家下放到这里。

  在那片森林边,男童长成了少年。森林在他心中也由神秘变为依恋。尤其在夏日,骄阳似火,少年和他的小伙伴们上学,都会抄林间芳草萋萋的小道。一棵棵挺拔翠绿的水杉树掩天蔽日,俨然一把把硕大无比的遮阳伞,一路馈赠着他们荫凉。林间蝉鸣鸟啾,杂草生花,是少年眼中的童话世界。

  秋天,整个树林会被大自然染成一片金黄色,落叶簌簌,满地斑斓。如果这时用相机随意拍,每一幅都会是令人惊艳的摄影作品。一条不知名的河流平静地穿林而过,里面会惊现长相特别的鱼,从大人那里,少年知道了那是迷路的海鱼,不小心洄游进了内河。这里兜兜转转的河汊沟渠,每一条都与大海沾亲带故。

  对贪玩的少年来说,这片森林就是他和小伙伴们的乐园。树下挖蝉蛹,树上掏鸟窝,草地上打扑克,河湾里洗野澡,样样都其乐无穷。河水深处有一方大大的池塘,菱叶连连的时候。少年他们会趁看林人午休,悄悄划走他的小船去偷采菱角。小船两侧的水面,倒映着云天与树冠的清丽影像,被他们慌乱的桨叶,一会儿搅碎,一会儿还原。

  少年一直向往看到大海。不知听谁说,沿村边那排树向东数到第一千棵,就能看见大海。一个午后,少年和小伙伴华祝当真去数过一回树,当数到约七百棵时,一条铺满碎石子的海堤公路横亘在面前。华祝大两三岁,道旁路牌上的字他认得,往南去南通,往北去盐城。越过公路,脚下的小路突然消失,泥土变得湿软,再想想那两个陌生的城市名字,吓退了他俩继续寻找大海的脚步。

  每年深秋,村里都有水泥船队去海边打芦苇。芦苇是村民们的重要生产生活资料,既可充当过冬的柴火,也可编成芦席,用作盖房或晾晒农作物。11岁那年的深秋,父亲终于答应带少年随船下海。许是第一次观海兴奋,许是怕父亲临行反悔,少年凌晨五点就起床登了船。但真抵海边时,他却失望极了,没有课本插图上的海天一色,没有想象中的浪涛拍岸,更没有巨轮穿梭。放眼望去,除了遍地火红的盐蒿子,就是随风舞蹈的芦苇荡,沼泽地般的滩涂上,搁浅着三三两两的渔船,数不清的觅食野鸟起起落落。少年自然不会知道,那一刻,他已成为一名幸运者,见证了这片未来世界自然遗产之地最天然、最少女的模样。

  很快天色黄昏,装满芦苇的水泥船队开始返程,像一座座草房子漂移在水上。少年躺在高高的芦草堆上,心里仍在咀嚼刚才对大海的失望。突然,一种从未听过的轰隆声开始撞击他耳鼓,由远而进,低沉而磅礴,仿佛千军万马从后面追击而来。船尾把舵的邻居大伯冲少年嚷道,涨潮了,涨潮了,这是潮声,白天我们打草的潮间带现在全变成大海了!少年赶紧起身,拼命回望,可船队已过河闸进入内河,暮色中大海的方向什么都看不到了。就这样,少年的第一次看海变成了听海,与大海的真容擦肩而过。

  这个少年就是我。时光如电,一别四十余年。那片森林,如今已蝶变成东台黄海国家森林公园,4A级景区;那片海滩,也有了一个美丽的名字叫条子泥,属于世界自然遗产黄海滩涂湿地的核心区,一年四季游人如织。去年八月,在海边景区上班的华祝给我发来微信,邀我回故地消暑度夏,一叙旧情,说儿时的地方如今很美。因疫情原因,我最终未能成行,但心已上路,并给了华祝一条很诗意的回复:那树那海那人,在我心中,一直是这世上最美的风景,没有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