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兴无
导读
龙年话龙,龙行龘龘。龙是中华民族的吉祥物,古人创作了许多画龙的传奇,寄托了美好的理想,赋予了丰富的内涵。
本世纪的纪元2000年是龙年,进入2024年,已经是第三个龙年了,难怪“龘”字流行了起来。南朝梁代太学博士顾野王(约519—581,吴郡,今苏州人)编的字典《玉篇》中出现了这个字,释为:“音沓。龙行龘龘也。”
2024年的干支为甲辰,辰年的生肖是龙。1975年湖北云梦睡虎地出土《秦简》和1986年甘肃天水放马滩出土《秦简》中,有一类占卜用的《日书》,当中有侦测盗贼的《亡盗》《盗者》,已经将十二辰配合了十二生肖,还有用十天干标志姓名的内容。李零先生《中国方术考》认为这些十二生肖与天干相配标志生日,是用来推测盗贼姓名的(《十二生肖的起源》)。估计那时侦测盗贼,和昆曲《十五贯》里苏州知府况钟装成测字先生给逃犯娄阿鼠算命差不多。这两种《秦简》都是战国晚期的,放马滩的配法和我们现在一样:子鼠、丑牛、寅虎、卯兔、辰龙、巳虫(蛇)、午马、未羊、申猴、酉鸡、戌犬、亥豕。睡虎地的则以午为鹿、未为马、申为猿、酉为隹(隼)、戌为老羊。睡虎地是秦人征服的楚地,而放马滩是秦人的故地,楚人与秦人当然会有差异,所以赵高便在秦二世面前“指鹿为马”了。等到秦统一中国,这些配置也就统一了。汉承秦制,依而不改,流传至今。不过从人类学的角度看,人类没有发明抽象符号或数字之前,只能用眼前的不同事物标记其他不同的事物。《左传》昭公十七年秋,小国君主郯(tán)子来鲁国,讲了一大通远古氏族用云、火、水、龙、鸟纪事命官的事情,此时孔子二十八岁,听说后便去向郯子讨教。所以,应该先有用动物标识时间的做法,所谓的“猴年马月”,后来有了抽象的天干地支,古人仍然保留了传统,将这些动物作为文化符号用于占卜数术或日常生活。
十二生肖中,龙是唯一的人造动物,就好比我们为运动会设计的吉祥物一样,是观念的形象化。尽管新石器时代的遗址中就出土了龙的形象,比如河南濮阳仰韶文化中用蚌壳堆塑的龙、红山文化中的玉龙,但由于没有见过真龙,因此人们可以很方便地赋予龙不同的象征意义,使之成为中华文化的一个长期使用的公共概念和象征符号。但也正因为龙的概念太抽象,外延虽大而内涵很少,所以如何表现它的形象,仍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的事。《淮南子》是汉武帝的叔叔淮南王刘安(前179—前122)“招致宾客方术之士数千人”编纂的知识大百科,其《要略》有言曰:“今画龙首者,观者不知其何兽也,具其形,则不疑矣。”说明人们只对龙的体形有共识,但龙头的样子还不确定。东汉王充《论衡·龙虚篇》曰:“世俗画龙之象,马首蛇尾。”说明龙的形象是组装凑合的。
即便如此,中国美术史上还是出现了许多画龙的高手,留下许多画龙的传奇。东晋王嘉《拾遗记》说秦始皇元年,“骞霄国献刻玉善画工名裔,使含丹青以潄地,即成魑魅及诡怪群物之象……又画为龙凤,骞翥(zhù)如飞,皆不可点睛,或点之,必飞走也。”唐宣宗时张彦远《历代名画记》说东吴画家曹不兴有一次在建业(今南京)城外青溪之中见到赤龙游出水上,便画出来献给吴主孙皓,藏于秘府。后来南朝宋代的画家陆探微见此画,“叹其妙,因取不兴龙置水上,应时蓄水成雾,累日霶霈(pāng pèi)。”齐梁时的画家谢赫也看见过此画,其《古画品录》曰:“不兴之迹,殆莫复传。秘阁之内一龙而已,观其风骨,名岂虚哉!”不过曹不兴的龙只能蓄水成雾,而梁代画家张僧繇能画真龙,所以他也看不上曹不兴的龙。《历代名画记》记载了他“画龙点晴”和“真龙破壁”的传说:
张僧繇,吴中人也。天监中,为武陵王国侍郎,直秘阁,知画事,历右军将军、吴兴太守……金陵安乐寺画四龙于壁,不点睛。每云:“点之即飞去。”人以为妄诞,固请点之。须臾,雷电破壁,两龙乘云,腾去上天;二龙未点睛者皆在。初,曹不兴图青溪龙,僧繇见而鄙之,乃广其像于武帝龙泉亭。其画草留在秘阁,时未之重。至太清中,震龙泉亭,遂失其壁,方知神妙。
此外,元明间人镏绩所作《霏雪录》曰:“(绍兴)禹庙梅梁,乃大梅山所产梅树也……张僧繇图龙其上。夜大风雨,尝飞入镜湖与龙斗。人见梁上水淋漓湿,萍藻满焉,始骇异之,乃以铁索锁于柱。”
唐代的画龙高手当数冯绍政。唐宣宗时郑处诲《明皇杂录》曰:
开元中,关辅大旱,京师阙雨尤甚,亟命大臣遍祷于山泽间,而无感应。上于龙池新创一殿,因诏少府监冯绍政,令于四壁各画一龙。绍政乃先于西壁画素龙,其状蜿蜒,如欲振跃。绘事未半,若风云随笔而生。上与从官于壁下观之,鳞甲皆湿。设色未终,有白气若帘庑间出,入于池中,波涌涛汹,雷电随起。侍御数百人皆见白龙自波际乘云气而上,俄顷,阴雨四布,风雨暴作,不终日而甘泽遍于畿内。
此事亦收入唐武宗时吴郡人朱景玄所撰《唐朝名画录》。
晚唐五代西蜀大画家黄筌也善画龙,苏东坡晚年曾请朋友钱济明来家中观画,曰:“家有黄筌画龙,拔起两山间,阴威凛然。旧作郡时,常以祈雨有应,今具香烛试祷之。”(《与钱济明书》)钱济明是常州人,号冰华居士,苏东坡在常州弥留之际,就是由他陪伴着的。
宋朝最大的画家当数宋徽宗,作为真龙天子,他也会画龙。清代学者钱大昕(1728—1804,江苏太仓嘉定人)作《宋徽宗画龙歌》曰:“画龙古今谁妙手,前有僧繇后所翁。宣和道君亦能事,游戏落笔侔(móu)神工。”自注称徽宗画龙,自题云:“兴天上云,汲长江水,济四海民,落天下雨。”钱氏诗中提到的“所翁”,是宋代的画龙高手、南宋理宗时的福建人陈容(所翁)。他画的龙为后世所重,题咏亦多,现今仍有20多幅分藏于海内外。元代大儒吴澄(1249—1333,临川崇仁,今江西乐安县人)《赠西麓李祥云序》曰:“前辈言陈所翁默坐潜思时,疑与神物冥会于混茫之间,或醉余意到,忽然挥洒,虽在墙壁绢素之上,如见龙飞跃,盖得龙之真也。”
宋代还有真龙现身让画家写生的传说。南宋范成大(1126—1192,苏州吴县人)撰有笔记《吴船录》(今有《范成大笔记六种》刊本),其中写他游四川青城山长生观,曰:
长生观,范长生得道处也。有孙太古画龙虎二君在殿外两壁上,笔势挥扫,云烟飞动,盖孙笔之尤奇者。殿壁又有孙画《味江龙》一堵。相传孙欲画龙而不知其真。有丈夫过,云:“君欲识真龙乎?”忽变而夭矫。孙谛视,画得之,视稍久,一目遂眚,即此画也。旧壁,宣和间取入京师。临行,道士募名笔摹于新壁,今所存者,摹本也。
孙太古名知微,北宋郭若虚《图画见闻志》说他是“眉阳人,精黄老学,善佛道画”。
元明之际的道教天师张与材以画龙名世,据明王绂(1362—1416,无锡人)《书画传习录》记载,至正二十年,元顺帝请他画龙,天师说没到时候。至正二十三年七月畿辅大旱,顺帝召天师画龙降雨,天师说此时应该降下真龙。于是顺帝大集群臣,天师焚香画符,焚于空中,信手泼墨,“浓云四起,俄而云际鼎湖(龙)下垂,鬐飘飘长数十百丈,依约萦绕双阙。帝与近臣凭栏谛观,忽见黑云中鳞爪之形,而有神龙掉尾而跃。”“是夕大雨,四野沾足。”可惜明清以后,画龙的传奇就不多见了。
总之,古人的画龙传奇,寄托着兴云降雨,惠泽天下的祈求。而能实现美好愿望的当然是人类自己,特别是那些以苍生为念的仁人君子们,这些龙其实都是他们的象征。《周易·乾卦·文言》中,孔子就称赞龙的品德为“德博而化”的“君德”。吴澄的学生、诗人虞集(1272—1348,临川崇仁,今江西省抚州人)看到陈所翁画的龙,便写下了这样的题跋(《道园学古录》卷十一《所翁龙跋》):
右二龙,陈所翁自题云:“六合县斋所作也。”士君子受民社之寄,岂以弄戏翰墨为能事哉?其必有托兴者矣!吾闻君子之治乎斯民也,作而新之,如震斯惊;时而化之,如泽斯溥。于以致雷雨满盈之功,于以成天地变化之造,是故勇以发至仁之心,诚以通至神之迹,则善体物者矣。欲观龙之所以为灵,陈侯之所以妙,试(原作“识”,据元刘沙剌班编《道园类稿》卷三十三《题陈所翁龙》改)以此求之也乎?
在虞集看来,所翁画龙是仁政理想的寄托。然而真龙往往难为世人所识,所以孔子又主张君子具备潜龙之德,“遁世而无闷,不见是则无闷。”(《文言》)西汉刘向《新序·杂事五》曰:
子张见鲁哀公,七日而哀公不礼,托仆夫而去,曰:“臣闻君好士 ,故不远千里之外,犯霜露,冒尘垢,百舍重趼(茧),不敢休息以见君。七日而君不礼,君之好士也,有似叶公子高之好龙也。叶公子高好龙,钩以写龙,凿以写龙,屋室雕文尽以写龙。于是夫龙闻而下之,窥头于牖,施尾于堂。叶公见之,弃而还走,失其魂魄,五色无主。是叶公非好龙也,好夫似龙而非龙者也。今臣闻君好士,故不远千里之外以见君。七日不礼,君非好士也,好夫似士而非士者也。《诗》曰:‘中心藏之,何日忘之?’敢托而去。”
子张是孔子的学生,复姓颛(zhuān)孙,名师,陈国人,曾从孔子周游列国。叶公是楚国叶县的长官,唐代陆德明(约550—630,吴县,今苏州人)《经典释文》说他 “姓沈,名诸梁,字子高。”《论语·子路》中记载他向孔子夸耀“吾党有直躬者”之事;《庄子·人间世》和《史记·孔子世家》都记载他问政于孔子。所以子张应该是见过叶公的人。子张见鲁哀公时,孔子可能已经逝世,不然孔子可以推荐他。他讲叶公的事讽刺鲁哀公不好士,可惜后人读此故事时,往往买椟还珠,只关注“叶公好龙”的荒悖,忽略了子张以真龙比喻贤士的用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