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原作家冯杰又出新书了。这位曾经逃过课、卖过菜、种过地、当过小报编辑、做过银行小职员的作家，是文学界的草根传奇。他的写作不讲究章法，不落俗套，一直很性情，很“苏”。
“苏”是苏东坡的苏。北宋那会儿，苏东坡最渴望的事就是在东京汴梁闲逛荡，可惜因为工作调动，他大半辈子不得不在东京以外闲逛荡，甚至还泛海逛到了海南岛。冯杰比苏东坡运气好，他长时间在东京汴梁闲逛荡，看尽大街小巷的风景。当然，这地方，现在叫开封。
这一次，冯杰还异想天开地请来苏东坡为自己的新书《闲逛荡 东京开封府生活手册》（以下简称《闲逛荡》）做序。
在序言里，苏东坡一本正经地批评：“冯文如京城街巷驱赶猪马牛羊，乱窜一气，一地鸡毛，想自有奇殊之义耳？终为雕虫小技，不足挂齿。”
苏东坡又颇为爱怜地鼓励：“梦中知其小子费十年之功，成其六卷，自嘘可为张择端孟元老诸公助色，吾思之若非妙手，不敢对牛弹琴也。展卷满纸虽多糟糠，然用笔意趣盎然，令人莞尔。”
冯杰明戳戳总觉得自己最懂苏东坡，他说：“苏东坡只是一个符号，没有性别，没有形状。每一个人心中都有一个自己认可的那一位苏东坡。非男非女，可男可女，中性的苏东坡，零位置的苏东坡。中性非中性。人人都可使用。”
在冯杰的身体里就藏着一个苏东坡，他用他，小心翼翼地用，有时候又很放肆。在这个亦真亦幻的苏东坡的指引下，冯杰雄心勃勃描绘一幅当代的“清明上河图”。《闲逛荡》就是这幅长卷里的一部分。图上有衣、食、住、行、玩、乐，还有人。
有人就热闹了。儿女情长，英雄路短，大大小小的会议，张三李四的勾当，开封城的什么隐私冯杰都敢写。他又常常是把那些隐私捏成白云苍狗，轻轻巧巧丢回北宋的天空里。
于是，境界一下子就开阔了。真的很“苏”。
现代快报/现代+记者 白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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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品：《闲逛荡》的书名令人浮想联翩，怎么想到用这个名字？
冯杰 ：“闲逛荡”是一句开封人日常口语，我在书里也简单交代过，就是无目的、无想法，漫无边际的转悠。我们乡下有一句歇后语“二大爷赶集——随便悠”，大概最接近闲逛荡的状态。它还不是现在的“内卷”一词也不是“躺平”一词，比这些都有弹性。
我小时候喜欢在乡村集市“闲逛荡”，这也算见大世面一种社会实践。现在细分来看，那时集会有“牲畜部”，“蔬菜部”，“饮食部”，“器物部”“综合部。”我多喜欢在“饮食部”闲逛荡，因为钱不宽焯，多在炸油馍锅前站立，目赏、鼻赏，最后咽一下唾沫，享受那种“食境”。闲逛荡的好处是不买东西可以漫无目的随便欣赏，也没人歧视你。开封人幽默，干脆就把“闲逛荡”说成“瞎毬转”。
人生未尝不是一次“逛荡”的过程，但是“闲的逛荡”不易达到。记得苏东坡说过一句，“江山风月本无常主，闲者便是主人”，能达到“闲”是最好生活境界，我喜欢这种人生状态，现在看能达到苏东坡规定的“闲者”不多，也不容易达到。现在人都太忙，忙金钱、忙仕途，忙名利，忙算计、忙经营，忙网红，忙粉丝，都在一个“忙”，独独忘掉另一个字“闲，”每每想到我自己也在忙于生计，就幻想返回少年时代赶集的那种闲逛荡。写这部书近似另一种纸上的回归，感觉上的返乡。
《闲逛荡》从体裁到题材不好归类，接近河南的“大杂烩”“胡辣汤”。有评论家说全书貌似一本正经，实际在说不正经的事。我觉得其实骨子里都很正经。《闲逛荡》体裁上更像是一本让评论家无处下嘴的“刺猬书”。编者称它是一本让人分类困难的“蝙蝠书”。因为书出版后，各类榜单推荐中把它被归类为：散文随笔类、艺术类、生活类、美术类、旅行类，最惊艳是还被京东图书平台评选为年度优秀图书时归入了“小说类”，颁发一张“小说类好书奖”。我对编者向萍女士认真说，《闲逛荡》最适合归为“科幻类”，因为里面有穿越感。苏轼为我作序，一开始便为书的性质划了不确定成分、定了不着调。
读品：《闲逛荡》里收录的文章，最早的写于2012年，最晚的写于2022年，时间跨度达十年之久。十年前的“逛荡”和十年后的“逛荡”，所见所感有什么异同？
冯杰：我小时候接触的第一本美术书，就是封面印有局部《清明上河图》的一本小册子《中国古代美术史》。看全幅《清明上河图》觉得表达如此细致，常常惊叹这简直是一部“长篇小说”，因为里面有勾连，有情节，有用线条描摹的故事。于是我开始把《清明上河图》当作一部长篇小说来消遣的，有一段时间里，每晚睡觉前看上一段，揣摩里面的人物关系。最早我写过一篇散文《五匹马》，就算写这部《闲逛荡》的开篇之一，后来编入我的散文集《北中原》一书里，这次没有选入《闲逛荡》里面，是怕对不起读者拿钱买重复，下次调整加上会更完整。
人的一生既然是一次逛荡，那么逛荡的阶段不同，感受肯定会不一样，每次逛荡和年纪、经历、阅历、学识、环境、同行者都紧密相连。西哲说，“人不能同时踏进两条河流”，我套用，“人生也不能同时去作相同的一次逛荡”。如果让我重写《闲逛荡》，相信会是又一个版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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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品：书里面涉及到的一些非常直白的口语，我们平时也会说是“脏话”，当时写的时候是怎么考虑的？
冯杰：你指的俗语吧？编者向萍女士敬业，帮助处理过滤掉一些，我说都过滤成了纯净的蒸馏水了。但我更喜欢原生态那种泥沙俱下的口语。想想毕竟又不是私家刻制的坊间之书，还要面向大众读者，效益上还要销量，文章还要努力做到“信达雅”。应该收敛。现在看里面所谓的脏话，都是开封府人民的日常口语，属于作者一种使用规范习惯，表达的是一种语气，实际上这些词语的灵魂里并不属于“脏话”。
读品：《闲逛荡》里写到了许多真人真事，读者读的时候可能替你捏把汗，不怕得罪人吗？
冯杰：关于这一点，最早编者比我想得周到，说到网络暴力，说到阿Q对号入座，担心惹火烧身，编书时删掉一些。要不原稿更让你“捏把汗”。其实大可不必。我写到的都是有“当代晋魏之风”的“别人”，都有足够大的胸怀。我说况且能入到我的文字里也算有了“文学的牌位”，就像“苏东坡”对于“张怀民”。作家在创作里要有“局部自由”，何况《闲逛荡》里面多是真事假名，或假事真名。
《闲逛荡》最早在《花城》杂志发表时还有个副题“《清明上河图》的化学变化。”还有一个小插曲，原书名是“《闲逛荡 东京生活手册》”，编辑多方考虑，担心“东京”一词会被认为是当今“日本东京”。我说可以来北宋东京打擂吗！为妥帖后来加上“开封府”一词，成如今这样，从文创实用角度看改得更有针对性。
对于作家而言，笔下万物皆可虚构，我认为历史上那些伟大作家连细节都是虚构出来的，像他们貌似非虚构的“真实创作谈”也是虚构而出，可称之为“创作的创作”。像曹雪芹虚构的“冷香丸”“茄鲞”，马尔克斯的那一方“魔毯”，吴承恩的一根金箍棒。连司马迁《史记》里多有细节或心理虚构。我觉得所谓“文学的真实”都要变形，文学作品像《清明上河图》里入城门的那几匹骆驼，进去的是真实的骆驼，出城门了不一定是骆驼，也许成了马，成了毛驴，成了大象或者红孩妖，也许就成了几根骆驼毛。
读品：书里列有一份《东京物品细目》，说到了《清明上河图》里许多细节，例如有人物824个，牛马骡驴95头，车26辆，猪7头，骆驼4匹，椅子板凳300张，房屋122间，等等。你真的数过吗？怎么会想到做这个事？
冯杰：写《闲逛荡》之前看过很多关于《清明上河图》资料书，以专业美术类为多，还看过多种画家的《清明上河图》，最好的是故宫博物院藏的那张，现代临的贴近的是吴子玉临的，启功先生评价很高，我还试试查过上面人物，近似蚂蚁打架，终因太多方法不对，查混淆了，最后没耐心完整下去。除了几匹数量少的牲畜准确之外，其它多属参考资料综合泛指。也许每一个人的查法都不精准。只能推脱说是“文学的查法”，以“气息境界”为上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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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品：你说自己伪造了一个私家文学地理符号“北中原”，那到底什么是“北中原”？
冯杰：我早先业余文学创作时，钦佩的作家是艾芜，脖子上挂着墨水瓶在缅滇边境边走边写，崇拜沈从文先生，还专门到过湘西凤凰游走。沈从文一辈子专注写“湘西”，我深受启发，也就陆续在诗里、文章里造了一个文学地理符号——“北中原”，围绕这一个文学筐开始去编织。河南地理上没有“北中原”这个概念。只有“中原”这个泛称，包括北方几省。在我的狭隘概念里，“北中原”就是一块文学自留地，是自己从小生活过的滑县、长垣、再延伸到新乡、安阳等豫北这一带，如果还有创作能力的话再去扩张，文学扩张不属于政治侵略，但现在只想守着自己二分文学地。“北中原”属于文学上的地理图，里面放牧词语，播种故事。这次闲逛荡到开封是我的“北中原”领域延伸扩张，但对我而言，文学的出发地和归属地都是故乡，一个作家丰厚的创作土壤就是生于斯长于斯的脚下故乡，所能写的是脚下这一块中原厚土。
河南人历史上就不排外，他们吃饭、生存第一，天下人都可以自由来“中原逐鹿”、打兔子。我更敬佩没有文学领域局限的那些作家，无文学地理束缚，面对高山大海，上天入地，如鱼得水。
读品：你用苏东坡的画像做微信头像，喜欢画他写他，还说自己与苏轼关系最近。你心目中的苏东坡究竟是什么样？
冯杰：历史上的诗人我最崇拜的其实不是苏东坡，而是陶渊明。陶渊明不会去妥协，他更决绝，“不为五斗米折腰”只有陶渊明做出来，我们都不行。面对现实，我们有媚骨丑态表演，不折腰觉得会饿死。相比陶渊明境界更难达到，他有一种伟大的清洁的精神，甚至他连和世界开玩笑的绥靖性情都没有，都不去配合。而苏东坡不同，苏东坡会化解，会妥协，会“竹杖芒鞋轻胜马”，会“回首向来萧瑟处，也无风雨也无晴”，他会自慰，会自嘲，懂幽默，懂生活，会和全世界开玩笑。我还喜欢苏东坡的苦中作乐，当世界不和他玩了，他还能和自己快乐一把。他会把道路上的黑泥提炼加工，铸造出一株白蜡烛，点燃照亮自己。
想想世上那么多的“不适宜”，我们至今还能和苏东坡去玩，在这世界上，苏东坡也算文人一面精神意义上的挡风墙，一席永远不破的旧雨衣。“苏东坡”是过去时，更是现代时，甚至还是未来时。
因此在写出这一部《闲逛荡》后缺少序言的情况下，我干脆让苏东坡给我写序言吧。让苏东坡和我开一个玩笑。有人说，这是近几十年来，苏东坡唯一为当代作家写的序言。
冯杰
1964年生，诗人，文人画家。出版诗集《一窗晚雪》《乡土和孩子》，散文集《丈量黑夜的方式》《泥花散帖》《说食画》《闲逛荡》，书画集《怼画录》《野狐禅》《画句子》。获过《联合报》文学奖，《中国时报》文学奖，梁实秋文学奖，台北文学奖，屈原诗奖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