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台上的王珮瑜,穿蟒袍、戴髯口,看起来那样高大威严。卸下行头,出人意料,这位京剧坤生又是如此的清秀温柔。
反差不止于此。学京剧不是件容易的事儿,成角儿更不容易,作为新中国成立后专业戏校培养的第一位女老生,王珮瑜先后斩获中国戏剧梅花奖、白玉兰戏剧主角奖等重要奖项。京剧艺术的追求之外,看似文弱的她,主动肩挑起了京剧艺术“当代化”与推广传播的重任。
18岁时,一场演出,大幕拉开,台下观众寥寥不足百人,大部分已白发苍苍。这刺激了王珮瑜:“等这些老观众不在了,属于我们这一代人的观众在哪里?”她知道,京剧艺术来到了一个传承与传播同样重要的时代,“我们这一代人,不光要唱好戏,还得让年轻的观众走进剧场,得让他们通过我们看见:原来京剧也活在今天。”
2010年开始,王珮瑜尝试用更符合当下年轻人喜好的方式,探索京剧的不同可能性:混搭京剧、相声和评书的《乌盆记》,录制京剧纪录电影,排演墨本丹青版《搜孤救孤》。此外,她通过各类平台和渠道进行京剧艺术的传播与普及,参加《奇葩大会》等综艺节目、入驻各大视频平台……王珮瑜逐渐成为京剧界当之无愧的“流量担当”,但她仍说自己“出圈”得还远远不够,“我始终希望大家对我个人的喜爱,可以变成对这个剧种的兴趣。”
近日,王珮瑜携新书《瑜声有戏》做客南京“牛首十二讲堂”,活动现场座无虚席。除了资深戏迷,还有许多“非戏迷”和年轻人,他们告诉记者,都是慕“王珮瑜”的名而来。王珮瑜的“出圈”,的确带动了人们对京剧艺术的关注。值得一提的是,王珮瑜及其团队打造的“瑜音社·京剧小科班”的小朋友们也来到了现场,与南京市京剧团、南化第四小学共建的京剧社团,一起登台演出了经典京剧唱段,引得现场阵阵叫好声。
活动开始前,王珮瑜接受了现代快报记者的专访。回顾自己近年来在京剧艺术推广方面的工作,她告诉记者,在个人范围内能涉及的形式和内容,基本上都落地了。一路走来有困难也有质疑,不过对她而言,做事情本身没有太多“不可能”的约束:“什么阶段就做什么思考,有了什么思考就进行什么实践。”
王珮瑜表示,她和团队接下来的工作重点,仍然在京剧艺术的青少年推广和普及上,“有人说我做的事情没有商业上的想象力,我的目标当然不是商业方面的成功,小科班显然不能让我和团队发家致富。这件事情的价值不在眼前,可能五年、十年、二十年甚至更久之后,价值才会显现。我希望与同行共同努力,改善下一个时代的一些文化生态。”
现代快报/现代+记者 张垚仟 王凡/文
牛华新 顾闻/摄
学京剧让我明白了“艺无止境”
读品:编写《瑜声有戏》的初衷是什么?谈谈体例编排上的考量。
王珮瑜:《瑜声有戏》是我在网络上开设的京剧赏析课的文稿,希望把京剧中最有趣的地方指给读者看。最后一部分“京剧与我”是日常积累的一些小文,写下那些文字时,没想过要出版。做了些事儿,有了思考和感想,就记录下来,怕以后会忘掉。京剧对今天的读者来说确实比较遥远,我希望用简单的说明和有意思的内容,让读者有兴趣走进京剧艺术的世界。
读品:书中的一个故事让我印象深刻。您的一场活动上,陈佩秋先生说:“艺术面前不分男女,只分好坏。如果你们是以性别为标准来评价艺术的话,那是不公平的。”您是新中国成立以来专业戏校培养的第一位女老生,谈谈您在艺术生涯中遇见的困难,又是如何克服的?
王珮瑜:艺术领域,首先不应该以性别来论成就高低。我所有的老师都是男性,但学习的是艺术本身。学艺过程中遇到的困难,也不来自女性身份,比如扮相或唱腔上的局限,是个人气质或偏好导致的。还有一些困难是行业从业者共同面对的,比如现在关注传统艺术的人较少,个人的投入与产出不成正比,心里当然会别扭、会难过,但这重要吗?什么阶段就做什么思考,有了什么思考就进行什么实践,做事本身没有太多“不可能”的约束。这件事情是我比较擅长或比较有兴趣的,我就去做;这件事情不太擅长但需要去做,我就努力补课;如果这件事情我既不擅长也不喜欢,我就干脆放弃。于我个人的经历而言,女性身份带来的困难没那么多,我也不会过分感悟或强调。
读品:学习京剧或者说以京剧为此生志业,对您个人产生了怎样的影响?
王珮瑜:学京剧让我明白了“艺无止境”的深刻含义。小时候读书,人们习惯用考试来检验一个人是否完成一个目标。但京剧艺术没有天花板,那些伟大的艺术家、流派创始人,在艺术境界上,也没有认为自己达到顶峰之说,他们一直在精进前行。我也曾苦恼每天花这么多时间和精力来学习、锻炼,为什么还是达不到理想中的高度?学习京剧,也是一个体会“艺无止境”,并最终与这个词和解的过程。在学习京剧、学习中国文化艺术的道路上,我不再盲目追求一个目标或结果,而是更多地去体会过程中的酸甜苦辣,体会学京剧给我带来的生命格局的提升与拓展。
戏曲人“出圈”后还能持续提供什么?
读品:去年,越剧演员陈丽君大火。每隔一段时间,都有一位戏曲界的演员大火进而引发一阵人们对戏剧的关注。您如何看待这种现象?
王珮瑜:先有角儿,再有戏,再有流派,对某个演员的关注,引发了对演员背后的剧种的关注,这是必然路径,也绝不是今天才有的现象。百年前梅兰芳等四大名旦,哪个不是一个角儿带火了一批剧目,带动了观众对京剧的喜爱。在京剧的传承和传播方面,我们这一代戏曲演员没什么过人之处。只不过现在有互联网和自媒体,想成名、想被看到很容易,稍微有一点话题,与别人不太一样,很容易被看见。容易被看到优点,也容易被看到缺点。大众对公众人物的要求日益提高,被看到不难,难的是被看到以后,能持续提供什么,这才是今天所有戏曲从业者,尤其是已经有一定社会影响力、被大众看到的人应该共同思考的。
读品:这些年,您致力于京剧的传播与传承工作,从2010年成立“瑜音绕梁”个人京剧推广平台,到后来的“京剧清音会”“瑜音社”,参与各类综艺……如何评价自己的工作成果?哪些方面存在遗憾?
王珮瑜:我没有系统地总结做过的事情,所谓的总结可能是公众、媒体或一路陪伴着我和团队成长的有心人,进行的记录、梳理和回顾,所以有了从“小孟小冬”到“瑜老板”的蜕变这样的说法。最初,我的动机和愿望都很朴素。成立自己的小团队,是因为在剧团里登台演出的机会不饱和,所以组织了乐队、服装、舞美,有了“京剧清音会”。后来,我把中国京剧骨子老戏的复排、展演整合成相对品牌化的项目——“余脉相传”王珮瑜京剧骨子老戏展演,一季一季演下去,关注度更高。
这个过程中,我和团队不断地思考和探索:上综艺、做节目,跨界、出圈,不知不觉也积累了很多内容:几十万字的文字、几千分钟的视频。在我个人能力范围内能涉及的形式和内容,基本都落地了。对我而言,接下来的课题更难更重大,很多人因为我和我们的小伙伴开始了解京剧,接下来呢?如何让这些人在我身边继续成长?他们对艺术的认知能否提高,看戏的喜悦能否维持,这些都对我和团队提出了更高要求。
京剧艺术的教育和培训,价值不在眼前
读品:您曾说自己的目标是成为一个“学者型”演员,觉得自己在多大程度上能达成这个目标?谈谈平时的阅读偏好。
王珮瑜:年轻时,我说过自己想要成为“学者型”的演员,现在这没那么重要了,因为学习是一辈子的事情。学习和阅读是一种生活习惯,和吃饭睡觉一样。我读书读得很杂,做教育和培训,就读管理类、金融财务类的书籍,如果想管理身材,就读医学健康类的书籍。书架上的书籍未必每本都读了,但我知道需要时,可以在哪本书里找到答案。
读品:今年两会上,关于传统文化的推广、普及与传承,很多代表委员建言献策:比如用新媒体方式来“圈粉”、开设传统文化课程培养观众、鼓励传统艺术的“当代化”……其实都是您这些年一直在做的,接下来还有哪些计划?
王珮瑜:今年的工作重心是继续完善“瑜音社·京剧小科班”的教育和培训。有人说我做的事情没有商业上的想象力,我的目标当然不是商业方面的成功,小科班显然不能让我和团队发家致富。但这件事情的价值不在眼前,可能五年、十年、二十年甚至更久之后,价值才会显现。我希望与同行共同努力,改善下一个时代的一些文化生态。怀着这样的愿景,我不太在意眼前的盈亏,虽然目前的确要通过其他渠道来弥补教育和培训的资金缺口,但苦恼是眼前和现在的。“京剧小科班”完成了自己的使命后,一定会有光明的未来。
与我一起来南京参加活动的几个小朋友是“京剧小科班”的大师兄,最小的虽然只有七八岁,但已经学习了两年京剧。他们表演时的状态、家长欣赏孩子们表演时的神情,能感受到他们对京剧艺术有非常高的接受度和幸福感。他们不认为学京剧是一件苦差事,孩子们都说想一直唱下去。这对未来在更大范围内进行京剧艺术的少年儿童推广和普及有很大好处。目前,我的多重身份首先是京剧当代化的传播和教育,离自己理想中“学者型”演员的差距很大,只能努力去接近。我希望自己是一个勤于思考和实践,不说空话,能把自己所有承诺兑现的戏曲从业者。
读品:一定会有家长有疑问:“学京剧有什么用?”您会如何回应?
王珮瑜:学京剧能帮你升学或找到好工作吗?不能。但学没学过京剧,对世界和自己的看法、对艺术的看法和追求,真的不一样。每次遇到这样的问题,我都想是用一百种方式来回答,还是直接告诉家长:“老实说我也不知道有啥用,但学了一段时间你就知道有啥用。”每个人对实用性的看法不一样,这次来南京,很多“京剧小科班”的孩子和家长一起来了,见见观众、演出一场,有什么用?但他们很高兴、很欢喜:与王校长一起,成为京剧推广者,为京剧艺术的推广作贡献。静待开花,不问收获,耕耘的过程就是结果。这是我作为一个京剧教育一线战士的心里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