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A11版:人物

王珮瑜:我是女生,也是老生

舞台上的王珮瑜

生活中的王珮瑜

教学中的王珮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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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论你是不是京剧爱好者,都可能听过“王珮瑜”这个名字。你知道她,也许是因为她参加《奇葩大会》时说过的那个金句:“这个世界上有两种人,一种是喜欢京剧的,另一种是还不知道自己喜欢京剧的。”

新中国成立后专业戏校培养的第一位女老生,中国戏剧最高奖项“梅花奖”获得者,清俊倜傥的“瑜老板”,瑜音社京剧小科班的“王校长”……有人将王珮瑜的蜕变精准地总结为从“小孟小冬”到“瑜老板”。近些年,她的所有思考和实践都围绕着京剧艺术的“当代化”和推广传播,想让年轻的观众走进剧场,看见原来京剧也活在今天。

近日,王珮瑜携新书《瑜声有戏》来到南京,在接受现代快报记者专访时,她谈到,京剧艺术来到了一个传承与传播同样重要的时代,她想成为那个勤于思考和实践、不说空话、一心把自己所有承诺兑现的戏曲从业者。

“戴上髯口,我是老生,是有智慧有道义的古人;摘下髯口,我是女生,是拥抱时代的京剧传承者。”

现代快报/现代+记者

王凡 张垚仟/文

牛华新 顾闻/摄

(部分图片由受访者提供)

一点不觉得苦

20世纪90年代初,王珮瑜第一次看京剧,刚好是京剧200岁生日。一个很帅的男子出现在舞台上,头戴高方巾,身穿黑素褶子,嘴上还戴着髯口,“一下子击中了我,他符合我对美男子的所有想象。”第一次接触京剧,王珮瑜就喜欢上了这门古老的艺术。

王珮瑜出生于苏州,8岁开始学习评弹,9岁便获得苏州评弹比赛的特等奖。因为那次“击中”,王珮瑜转而学习京剧。在研究余派的范石人先生的指导下,她习余派、听孟小冬,《搜孤救孤》的磁带,她听坏了好几盘,磁粉没了,就再去买一盒,“我就想,什么时候我也能成为这样的演员啊?”

迷恋如斯。可当时国家院校不招收女老生和男旦,为进入专业院校学习,初生牛犊不怕虎的王珮瑜给文化部门领导写了一封信,说立志要为京剧事业奉献一生。一个十来岁的小孩有这样的心愿,领导在感动之余,决定给她一个机会。

戏校第一学期,恩师王思及亲自上手,为她装扮。戴髯口,是她从小梦寐以求的愿望,可戴上公用的髯口,却臭得她一出场就忘了词。恩师语重心长地对她说:“珮瑜啊,想要不戴臭髯口,你就得成角儿。”

“成角,就是吃苦。可我一点儿也不觉得苦。”

怎么可能不苦呢?天不亮开始跑圈,跑圈结束,还要练功,练完功上文化课,都已经没力气了。王珮瑜是特招生,别人有进校前的基本功训练,压腿时脚尖都能够到额头,她连手都碰不到脚。可练着练着,王珮瑜每一腿都能踢过发际线,武生名家曲咏春在指导她时,甚至夸赞“佩瑜的脚丫子会说话”。

这份辛苦成就了王珮瑜,15岁时,王珮瑜便有机会和梅兰芳先生的儿子梅葆玖站在同一个舞台上,她唱开锣戏《文昭关》,梅葆玖先生唱《霸王别姬》。梅葆玖夸她:“挂髯口好看呢!真有点儿像孟小冬!”

自此,“小孟小冬”成为王珮瑜的名号。

“年少轻狂”

王珮瑜的戏曲人生中有过一次意义非凡的“远行”。

2001年7月,王珮瑜从上海师范大学表演艺术学院正式毕业,加入上海京剧院。她是第一批有文凭的京剧大学生。进剧团后的第一个春节,剧院就给她办了个人专场演出。进团第三年,26岁的王珮瑜就成了副团长,可谓春风得意。

鼓励剧团主演自立门户进行市场化探索的风声同时传来,王珮瑜坚信京剧艺术和市场应该紧密相连,不卖票的戏不值得演,于是辞去副团长之职,创立了“王珮瑜戏剧工作室”。

几乎所有的长辈都反对,但王珮瑜坚持己见。谈合同、约助演、做行程、催尾款,事无巨细,亲力亲为。演出却入不敷出,王珮瑜当时很抑郁,整宿失眠,脸上长痘,发胖到130斤,最后都害怕站到镜子前。万般痛苦下,她选择了重回京剧院,幸运的是,院长接受了她的回归。

今天回望,王珮瑜不以成败论这段经历,而是将它视为绚烂多姿的年少时期一段浪漫的插曲。远行的意义于她而言,是走出自己的舒适圈,在更广阔的天地中学习。

归来的王珮瑜依然得到京剧院的器重,办了“乾旦坤生”的专场。但她经历了第一次在台上吃“倒好”,因为她当时调门唱得比较低,观众听得不过瘾。

她很委屈,但是再一想,自己是台上最主要的演员,表演的任何后果都应该承担。观众给了她掌声,负面的东西也应该承受。“也许我要开始长大了,强大的人就会遭受一些非议。有人喜欢你,就会有人讨厌你,这是我从那时起开始有的意识。”

而当她在外闯荡之后再回到剧团,内心依然坚持当初的看法:应该选择更有效的途径让京剧艺术和市场紧密相连。她开始试图学着做一个“建设者”。

“学者型”演员

18岁时的一场演出,大幕拉开,台下观众不足百人,且大部分已白发苍苍。这刺激了王珮瑜:“等这些老观众不在了,属于我们这一代人的观众在哪里?”从那时起,王珮瑜暗下决心,要做年轻人的京剧普及工作。

2010年开始,王珮瑜尝试用更符合当下年轻人喜好的方式,探索京剧的不同可能性:混搭京剧、相声和评书的《乌盆记》,录制京剧纪录电影,排演墨本丹青版《搜孤救孤》,还通过各类平台和渠道进行京剧艺术的传播与普及,参加《奇葩大会》等综艺节目、入驻各大视频平台……

让一个从小社恐的人,站在人前勇敢地表达自己,其实很不容易。但一切为了京剧,也确有奇效,越来越多的观众开始觉得京剧其实很好玩。“在今天这个时代,我不仅走到聚光灯下唱戏,也能走到综艺节目里、走到讲台上去说戏,能走到年轻人当中去,让大家知道今天的京剧演员也是如此鲜活地生存,这并不丢人,这是落在我肩上的责任,没有必要觉得不好意思。”

出了名,议论自然多了。有人说,她现在不仅是角儿,还是明星,但王珮瑜觉得,不能算。“京剧演员是我的基本属性,这个属性一旦被破坏,我就没有任何价值了。我守得住自己的底线。”

娱乐圈的名利来得非常快,她不否认对名利有渴望,“但人性是人性,理智是理智。”当追名逐利这种非常原始的冲动出现时,她耳边有另外一个理性的声音提醒她:迅速地获得名利这件事情一定会付出很大的代价,这个代价我付不起。

王珮瑜的心里有一个愿望:成为一个“学者型”的演员。她在新书《瑜声有戏》里坦露心迹:“我想脱离所谓的‘戏子的宿命’,不想让别人谈及王珮瑜的时候轻蔑地说:‘啊,那个戏子,是吃开口饭的,只是一个取悦观众的人。’”她时刻警示自己:“如果我可以站上讲台,可以把我的表演,把我们这个行业有趣的东西变成理论,变成可以讲述的东西,我来教给大家怎么欣赏京剧,那我就是一个京剧美学的传播者,我是一个会演戏的老师,我就不畏惧被喊作‘戏子’了。”

艺无止境

这十余年来,从成立“瑜音绕梁”个人京剧推广平台,到后来的“京剧清音会”“瑜音社”,再到把中国京剧骨子老戏的复排、展演整合成相对品牌化的项目——“余脉相传”王珮瑜京剧骨子老戏展演,王珮瑜与她的团队不断作尝试。在王珮瑜看来,京剧艺术来到了一个传承与传播同样重要的时代,京剧的发展需要更多的“二传手”(传承人与传播者)。

跨界、出圈,不知不觉积累了20万字的文字、3000分钟的视频。王珮瑜坚定地告诉记者,“在我个人能力范围内能涉及的形式和内容,基本都落地了。对我而言,接下来的课题更难更重大,很多人因为我和我们的小伙伴开始了解京剧,接下来呢?”

王珮瑜把今年的工作重心定为继续完善“瑜音社·京剧小科班”的教育和培训。有人说她做的事情没有商业上的想象力,但她看得很清楚,“小科班显然不能让我和团队发家致富。但这件事情的价值不在眼前,可能五年、十年、二十年甚至更久之后,价值才会显现。我希望与同行共同努力,改善下一个时代的一些文化生态。怀着这样的愿景,我不太在意眼前的盈亏,‘京剧小科班’一定会有光明的未来。”

“艺无止境”这四个字,王珮瑜用她的戏曲人生在体悟、在追寻、在诠释,“在学习京剧、学习中国文化艺术的道路上,我不再盲目追求一个目标或结果,而是更多地去体会过程中的酸甜苦辣,体会学京剧给我带来的生命格局的提升与拓展。”

不久前,王珮瑜应邀做客南京“牛首十二讲堂”,与她一起来南京参加活动的几个小朋友是“京剧小科班”的大师兄,其中最小的只有七八岁,也已经学习了两年京剧。“他们表演时的状态、家长欣赏孩子们表演时的神情,能感受到他们对京剧艺术有非常高的接受度和幸福感。他们不认为学京剧是一件苦差事,孩子们都说想一直唱下去。这对未来在更大范围内进行京剧艺术的少年儿童推广和普及有很大好处。”王珮瑜信心满满。

她的目光一直注视着舞台上的孩子们。她的眼睛里,满满都是年少时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