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怡微
上一期我们再次谈到了金草叶,也谈到了她小说世界的局限。当软科幻与女性叙事两大文学脉络相结合之后,一些新时代的文学“母题”悄然呈现。读《我们决定离开这颗星球》时,类似的感觉尤为强烈。我猜想,“逃离地球”就是类似的创作母题之一,它甚至能带动一群女性作家的集体无意识,情不自禁地投身其中。
薛舟在《宇宙不在别处》中写到对“逃离”母题的观察和看法,很有洞见:“出生率低迷问题、老龄化问题、性别对立问题、后疫情时代的人际关系问题等,这些问题落实到个体层面,那就是对现状的不满意,对未来的不确信。令人触目惊心的是,这种不满意和不确信几乎达到了有史以来最深刻的程度。此外,众所周知的是2017年开始的MeToo运动席卷全社会,掀起了女权主义的新浪潮。综合来看,这之后登上文坛的女作家不可能再对现实无动于衷,改变现实又何其之难,于是大家不约而同地望向外太空,情不自禁地将外星系当成了梦想的试验场。” 可见《宇宙不在别处》不只是《我们决定离开这颗星球》的译后记,还是一篇带有犀利观点的文学批评,抛出了值得讨论的创作话题。
《我们决定离开这颗星球》是一本由韩国作家千先兰、朴海蔚、朴文映、吴定妍和李卢卡联袂著作的拼盘科幻小说集。几位的名字我都是第一次听说,她们是韩国文坛新兴的科幻女作家,故而这本小书,特别像一种女性主义的文学策展。据介绍,千先兰和朴海蔚分别凭借《一千个蓝色》和《基派》获得过韩国科学文学奖长篇类大奖;吴定妍和李卢卡是韩国科学文学奖获得者;朴文映则以《螳螂之国》和《地上的女人》成为韩国文坛冉冉升起的新星。她们带来的五篇作品,则分别讲述了养老行星、婚姻制度终止、殖民外星球、脑机接口与科技伦理、外星文明入侵地球的故事,为同类型叙事提供了女性视角。
吴定妍的《南十字星座》设定了地球之外的一处养老行星,理想化地将照护和科技职能交给了仿真人和机器人。通过一次记忆故障,触发了主人公从地球到养老行星的出差计划。值得玩味的是,养老业即使到了科幻世界,分配给女性的职能似乎仍是辅助的。女性主人公们在地球的工作,无非是刻板印象中的女性职业(如图书管理员、保险设计师、幼儿园老师、客服中心咨询员等),到了养老行星,女性介入科技养老的深度是不足的,落实到具体的事件,似乎只有一项,就是研发药丸,也就是医学工作。尽管女性人物是作为管理者出现的,但显然她的职能有限,甚至不如仿真人、机器人的工作分配和运营背后的布局更为要紧。问题来了,谁是掌权者?谁下令把老人驱逐到一个星球单独管理呢?故而,小说中的虚拟世界仿佛被简化为(没有出场的男性世界中的)女性角色和人工智能,作为神秘权力的执行者,女性角色的搬演甚至更接近于楚门世界中的演员。换句话说,作家逃避了一些真正值得处理的部分,也就是同样面对衰老、失智,男性、女性的互动,人类与非人类的协作、冲突,老龄化问题的症结引发的戏剧冲突,仍然期待更好地实现。至少在这篇作品的上下文里,我认为并不是“支开男性”类故事的理想土壤。哪怕是“老人有没有性别”,“如何界定老年”或者说被送往养老星球的门槛到底是什么,作为故事的入口,都很值得展开想象。读者总是会期待,现实和虚拟世界到底有什么不同,而不只是期待看到对现实的映射。《南十字星座》中有一段,写到为失智患者建设的假公车站,我在手机社会新闻中都看到过。这种熟悉感对科幻小说来说可能并不是加分点。不过这篇小说仍有可圈可点之处,在于对阿尔兹海默病的文学理解,讨论记忆编辑、爱的联结等等。
在类似的写作难点中,处理得比较好的,是李卢卡的《2号出口见》。母亲的宇宙职业理想,作为一种精神力量传递给“我”,令我有信心向成为外星物质研究所研究员的目标而努力。“每当妈妈因为喜欢什么而沉浸其中的瞬间,她的眼睛就会格外明亮……有时候,妈妈过于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眼里根本没有我的存在”,是比《无主地》观念先行的亲情切割更有感染力的呈现。我尤其喜欢在外星理想的追溯旅程中,母女以各自的速度奔跑以至时间开始错位的设定。再回到“我”与衰老母亲相见的场景,生命的意义与老年的桥接就呈现出了苍茫和强韧的成长意味。我、母亲、外星人之间相互深交的意识流动,2号出口所凝结的意识共同体,凝结了两代女性相互鞭策、向外求知音的努力成果。这意识到底是什么呢?凝结了什么、又在迎接什么呢?三种超越世俗经验的精神力量互相观看的装置,经由科技设定溢出了物质的限定。那个世界,才是文学艺术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