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读
六朝帝陵前的石麒麟,气韵生动,是六朝风流的象征。它们有着神奇的传说,折射出历史的悲剧和兴亡的感慨。
南宋杨万里有诗曰:“六朝陵墓今安在?”其实他只要费点腿脚,还是能找到不少的。暮春三月,细雨绵绵。南京大学文学院童岭、魏宜辉两位老师组织学生去丹阳考察齐梁帝陵,我已经三十多年没去这些地方了,于是带着师友会的同学加入了征程。日本汉学家川合康三教授正好来讲学,他是研究唐诗的名家,彼国大沼枕山(1818—1891)有诗云:“一种风流吾最爱,南朝人物晚唐诗”,所以他也兴致盎然地去了。
东晋时,丹阳一带属南兰陵郡,是山东兰陵(今山东临沂)士族与民众南下侨居之地,齐梁两朝的帝王俱出于郡中萧氏家族,因而帝陵也聚集于此。按照齐梁时代送葬和谒陵的路线,我们途中经过句容的破岗渎,旧日繁忙水道,已成断渠池沼,唯有一遗址碑在。东汉建安十六年(211),孙权将东吴的政治中心由京口(今镇江)迁至秣陵(今南京),次年更名建业。赤乌八年(245),派校尉陈勋发屯田兵三万,开凿破岗渎。
南京大学历史学家朱偰先生(1907—1968,浙江海盐人)在其《中国运河史料选辑》中,分析破岗渎的价值至为精到:
破岗渎沟通建康和太湖流域,航道直通苏州、绍兴。第一,建康因为和太湖流域直接通航,交通运输发达,成为南朝首都。第二,六朝的时候,既可由破岗渎直达吴、会,所以方山以上,遂成交通要道,齐、梁二代,陵寝都在丹阳,王公大人,要到丹阳去谒陵,都坐船由方山出发;但是从方山以东,岗岭相属,所以有十四埭以节水流。第三,这条运河的东段(从丹阳到苏州、绍兴),实为隋代江南运河的起源,关系大运河的历史,尤为重要。
齐梁的几座帝陵湮没于林间或麦地,雨中的新绿衬托着灰黑色的石兽。由于立了文物保护碑,加了白色护栏,没有草埋苔染的荒败,但自然的新生与历史的陈迹还是形成沧桑的图景。魏晋南北朝的帝陵规模上不及秦汉,下不如唐宋明清,算得上是俭葬了。
东汉陈琳《为袁绍檄豫州》中列数曹军发冢盗财之罪,“操率将校吏士,亲临发掘,破棺裸尸,掠取金宝,至令圣朝流涕,士民伤怀。操又署发丘中郎将、摸金校尉,所过隳(huī)突,无骸不露。”这篇檄文被梁武帝的儿子、昭明太子萧统收在他编纂的《文选》之中。曹操下葬高陵之后,他的儿子魏文帝曹丕是个明白人,代汉之后,便以“古不墓祭”为由,将高陵的祭殿毁去,还对自己的寿陵建造下了制诏,规定:“因山为体,无为封树,无立寝殿,造园邑,通神道。夫葬,藏也,欲人之不得见也。”因为“自古及今,未有不亡之国,亦无不掘之墓也。”(《三国志·魏书·文帝纪》)这个制诏的精神基本上被六朝的帝陵继承下来,只是没有“欲人之不得见”,还是通了神道。南朝的帝陵还在神道两侧排列了一些石兽、神道柱和石碑之类的纪念物,现今存者多为石兽。
大概秦始皇造陵时就有石兽,东晋葛洪《西京杂记》记载西汉长安五柞宫“有石骐驎二枚,刊其胁为文字,是秦始皇骊山墓上物也,头高一丈三尺”。按照朱偰先生《建康兰陵六朝陵墓图考》的说法,南朝帝陵的石兽,一角者为麒麟,双角者为天禄,王侯墓前是无角的辟邪。但它们的名称尚有争议,渊源亦不可确考,古人往往统称这些石兽为“石麒麟”或“石辟邪”。就外形直观而言,南朝的陵墓石兽都是体侧有翼的神兽。帝陵的麒麟、天禄挺胸迈步,曲颈昂首,向天而吼,或左右顾盼,颏下的长须拖延至胸前,盘尾如蟒,形体婀娜,纹饰华丽。而诸侯墓的辟邪则伸出长舌拖至胸前,如吼天怒狮,巨尾弯曲,体态雄浑厚重。
六朝是一个审美自觉和艺术发展的时代,这些石兽都是南朝精美的雕刻,齐梁画家谢赫《古画品录》所云“气韵生动”堪当评语。南朝人也视其为通灵宝物。《陈书·徐陵传》记载诗人、文学家徐陵(507—583,东海郡郯人)幼时见到高僧宝志,宝志手摩其顶,曰:“天上石麒麟也。”昭明太子早卒,弟弟萧纲被立为太子,徐陵成为太子东宫的学士,他编纂的诗集《玉台新咏》是中国第一部女性题材的诗歌总集。
建陵、修陵、庄陵是梁文帝萧顺之、武帝萧衍、简文帝萧纲祖孙三代的陵墓,由南向北一线排列。梁武帝建立梁朝后便追尊父亲为文帝并修造建陵。建陵的石兽似乎仍是齐朝帝陵石兽的风格,而修陵仅存的一只双角石兽则呈现出头大脖粗腿短的体貌,日本学者曾布川宽《六朝帝陵》中认为吸取了狮子的造型,可能与梁武帝信仰佛教有关。庄陵仅存一只前半截身子的独角石兽,其比例与风格当与修陵一样,特别是面部,修陵与庄陵的石兽更为写实,眉眼开张,鼻骨和上颌前突,不似齐朝帝陵的石兽,鼻骨短平,眼睛两侧被半圆形的寿眉遮盖,仅留两只眼珠并列额上,造型更为写意夸张。
梁代帝陵的石兽是有灵异故事的。《梁书·武帝纪下》曰:
中大同元年(546)春正月丁未,曲阿县建陵隧口石骐驎动,有大蛇斗隧中,其一被伤奔走。
这件事在《隋书·五行志》中有了更加怪异的记载:
梁大同十二年(546),曲阿建陵隧口石骐驎动。木沴(lì)金也,动者,迁移之象。天戒若曰:园陵无主,石驎将为人所徙也。后竟国亡。
不是因为蛇斗,而是建陵的石麒麟自己震动了起来。同年,建陵还发生过一起石兽异常现象,《隋书·五行志》载:
梁大同十二年正月,送辟邪二于建陵。左双角者至陵所。右独角者,将引,于车上振跃者三,车两辕俱折。因换车。未至陵二里,又跃者三,每一振则车侧人莫不耸奋,去地三四尺,车轮陷入土三寸。木沴金也。刘向曰:“失众心,令不行,言不从,以乱金气也。石为阴,臣象也。臣将为变之应。”梁武暮年,不以政事为意,君臣唯讲佛经、谈玄而已。朝纲紊乱,令不行,言不从之咎也。其后果致侯景之乱。
这一年,梁武帝已经八十三岁,还在给父陵增加石兽。但这个石兽自己跳跃着不愿上车。建陵石兽的异常是父亲在警示儿子吗?石麒麟非金非木,为什么象征着“木沴金”呢?原来《尚书》中的《洪范》篇记载箕子给周武王讲了一套五行思想,西汉的《尚书》经师夏侯胜撰作《洪范五行传》,将其与阴阳五行学说融合成一套讲灾异的政治预警术,后来刘向、刘歆父子都写过《洪范五行传论》之类的著作,归纳史例,解说原理,班固作《汉书》,综合他们的学说创设了《五行志》。此处所引刘向之言,当是其《洪范五行传论》中的文字。按照这套理论,帝王的“貌、言、视、听、思五事”,分别配以木、金、火、水、土。五行的正常状态应该是金克木,但如果木反过来沴(伤害)金,就象征着帝王“言之不从”,预示着臣下要作乱了。太清二年(548),东魏叛将侯景作乱,将梁武帝囚禁台城直至饿死。太清三年,侯景立萧纲为帝,两年后便将这个倡导宫体诗的文学家杀了。侯景之乱不仅摧毁了梁朝,也摧毁了东晋以来的帝业。史学家陈寅恪先生说:“梁末之乱,为永嘉南渡后的一大结局。南朝士族在经过数百年腐化之后,于梁末被全部消灭。”(《陈寅恪魏晋南北朝史讲演录》)
南朝士族的数百年腐化表现在许多方面,如空谈、佞佛、奢侈、无耻等,其中帝王的表现堪称典型。顾炎武《日知录》“南北风化之失”条曰:“江南之士,轻薄奢淫,梁、陈诸帝之遗风也。”赵翼《廿二史劄记》“宋齐多荒主”条说:“古来荒乱之君,何代蔑有?然未有如江左宋、齐两朝之多者。”宋武帝的儿子宋少帝刘义符在宫苑里开凿了一条破岗渎,与左右引船唱呼,以为欢乐。刘宋的前后两位废帝都是荒淫残暴、性情狷戾、草菅人命的人。萧齐武帝萧赜倒是刚毅有断,他也痛恨腐朽的生活。《南齐书·武帝纪》说他“为治总大体,以富国为先。颇不喜游宴、雕绮之事,言常恨之,未能顿遣”。临崩又下诏务存节俭,但已不能挽救颓风。他的太子早薨,皇太孙郁林王萧昭业即位后淫乱宫闱,迷信巫术,巧取豪夺,喜怒无常。终于被西昌侯萧鸾杀死。齐明帝萧鸾以皇族的庶出旁支篡位,明审有吏才,生活也俭朴。但他猜忌多虑,动不动就杀人。明帝迷信道术,每次出行都要占卜,南出则宣布西行,东游则宣布北幸。他儿子东昏侯萧宝卷,做太子时就不喜欢学习,通宵达旦地抓老鼠。做了皇帝后不喜欢和大臣议政,而是和群小游乐,经常戎服外出,骑马射雉,骚扰百姓,抢夺民间财物,使得“郊郭四民皆废业,樵苏路断,吉凶失时”。他兴造宫苑,壁上描绘男女私亵之像,还在宫中开设市肆玩起了做买卖的游戏,一直放纵到被人杀死。梁武帝是有为之君,三十九岁开国,执政长达四十九年,史臣评价他治定功成,“自魏晋以降,未或有焉”,但是他晚年“委事群倖”,让朱异等小人擅权专政(《梁书》)。司马光《资治通鉴》记载侯景包围台城时发布告城中军民书,历数朝政昏乱,士大夫生活腐朽:“梁自近岁以来,权倖用事,割剥齐民,以供嗜欲。如曰不然,公等试观:今日国家池苑,王公第宅,僧尼寺塔;及在位庶僚,姬姜百室,仆从数千,不耕不织,锦衣玉食;不夺百姓,从何得之。”司马光于此评曰:“景书至此,(朱)异等其何辞以对!”
历史总是有很多遗憾,六朝的风流并没有被雨打风吹去,而是消歇于轻薄奢淫的风俗和玉树后庭花的歌吟。这些气韵生动的石麒麟,每一只都向天张口,仿佛在发出千年的哀叹。
图片均由徐兴无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