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宜兴 沈燕

中考填报志愿的时候，我说，读书的学校越远越好；毕业分配那年，我说，坚决不回镇上医院上班。两次选择，我都想远离家，远离那条路；两次选择，你都尊重了我。也许，你也希望，我能从家门口的那条路上，走出去。

那条路，是家通往镇上的必经之路。本就不坚固的水泥路，不堪装满石头的拖拉机频繁碾压，开裂，破碎，坑坑洼洼。一下雨，雨水就填满了大大小小的坑。晚自习下课后骑自行车回家，看不清路面，更绕不开那些坑洼。无论怎样小心，自行车轮也会不时掉进坑里，咣当一声把人整个抛起，片刻，屁股又咯噔一下重重落在车凳上。自行车龙头不停地左右转向摇摆，步步惊心。

每次走在那条路上，我总是心生嫌弃，想着一定要好好学习，有朝一日能从那条路走出去。

如今，我每次回家，看到黑光锃亮的柏油路一直通到家门口，敞亮、干净，我抑制不住开心起来。然而，当我走进空荡荡的房间，看到你的照片，我才恍然明白，原来，你已不在这里。

记忆里，小时候的我很贪玩，而你，不苟言笑，很凶的样子。每次放学后，我跟一群玩伴在路上跳房子、追拖拉机、从路边十几米高的石子堆上滑下去……一到家，你的黑色自行车停在大门口，隔壁小叔对我挤眼睛，又要骂喽。我蹑手蹑脚走进大门，眼睛四处搜寻。“作业好了没有？”你那严肃的声音传来，我这才识趣地低下头，拎着书包乖乖地坐下来。

有一次，大姑家新房上梁，娘家人准备了抛梁的糕粽团圆，还买了面包。面包可是时新货，我想吃一个。妈妈说，面包都是凑好数字的。馋虫在我肚子里翻滚，我拽住妈妈的胳膊，使劲摇晃，刚豁开一丝希望，你就从后门口走了进来，大声地说，赶紧去学校。吃不到面包，我就不去学校！不知哪里来的勇气，我竟然反驳了你。你试试？你提高嗓门，左手提着我的衣领把我往门外推，右手拿起一根棍子，朝着我的屁股挥去，挥到一半，拐了个弯，狠狠地砸在地上。我一愣，嘴上犟着说打死我算了，身体却奋力扭着甩开你的手，头也不回地跑上那条路。你拎着高高扬起的棍子在后面追。下午放学回家，我看到八仙桌上放了两个面包，妈妈压低声音对我说，那是你下午特意到街上买的。

初三下半学期，距我中考还有不到一个月。你说，周末到山里办点事，带我一块去。这还是第一次和你两个人一起出门。那天，我彻底放飞了自己，感觉什么都是新奇的，你的笑容特别可亲。一路上，我在前面蹦蹦跳跳，你在后面跟着，没说几句话，我甚至完全不记得你带我出来要办什么事。若干年后，你和邻居交流孩子考试的事，你说，孩子考试前一定要放松心情，你绘声绘色说起那趟山里之行，说我中考发挥得特别好，数学得了满分，成绩明显好于平时，一脸骄傲。我这才知道，原来你是为了缓解我的紧张情绪，特意带我出去的。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你一下子变成了一个慈父。上中专时，我在信中说，馋妈妈做的饭了，你就不远千里，坐了整整十二个小时车赶来学校，带了妈妈做的红烧肉；谈恋爱了，你悄悄地问，男朋友有多高；结婚了，你说，要好好过日子，脾气好点；生娃了，你说放心，孩子你妈去带；买房子，你说，你把家里存款全拿出来了……

年前同学聚会，我遇到了多年未见的邻居同学。他仍是心直口快的样子，一见面就对着我滔滔不绝，说起你突然倒在路上的那个黄昏，说起那时妈在城里帮我带孩子，你一个人在家，没人照应，高血压药总忘记吃，你念着我们都忙，宁可一个人苦。

当年你的突然离去，一直是我内心深处的一根刺。对你疏于照顾的愧疚悄悄地埋在我心里十几年，不忍面对。最痛苦的不是你离开的那一刻，而是日后想起你的每一刻。

当大家聊起那条曾经坑坑洼洼的回家路，如今已变得焕然一新，我情难自已，因为在路的那一头，永远少了一个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