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普利策小说奖获奖作品《信任》中文版全面上市，作者埃尔南·迪亚斯近日来华，在南京与中国作家毕飞宇展开对话。迪亚斯为收获到来自中国作家充满直觉又精准的点评而感动地说：“终于有人看到了这个。”

20世纪20年代的纽约虽然众声喧哗，拉斯克夫妇仍是最耀眼的一对：本杰明是传奇的华尔街大亨，海伦是古怪贵族绝顶聪慧的女儿。在大萧条来临之际，他们共同攀升至无尽财富的巅峰。可他们为了获取巨额财富，究竟付出了什么代价？这是1937年的小说《纽带》中的谜团，然而，这个关于特权和欺骗的故事还有其他版本。

迪亚斯的《信任》由四个具有一定独立性的章节组成，以金钱和对真相的探索将四个部分紧紧弥合，在揭开美国资本主义社会财富运转机制一角的同时，也使读者窥见了资本的累积、资本与资本的附属物权力如何构建所谓“真相”、金钱如何影响甚至扭曲人际关系、历史中被压抑的声音和真相等复杂主题。

现代快报/现代+记者 陈曦

《信任》捍卫了虚构的合法性

《信任》的结构既独具新意，又颇受争议。四个章节随着叙述层层深入，令读者有解密的阅读体验。

小说的第一部分即是一个名叫哈罗德·凡纳的作家撰写的小说，围绕金融大亨本杰明·拉斯克和其妻子海伦展开。故事最终以海伦患精神疾病去世、本杰明的商业帝国不复往日辉煌而收场。

第二部分则是纽约金融传奇人物安德鲁·贝弗未完成的自传。他详述了自己建立资本帝国的过程，并强调自己的财富能够大量累积是因为其来源契合国家发展的需求。他的妻子米尔德里德乐善好施、热衷艺术，资助了当时艺术文化圈的诸多人士，但罹患癌症早早逝去，给他留下永久的遗憾。

小说的第三部分是意大利裔美国女子艾达·帕尔坦扎的回忆录。艾达出身平民移民阶层，因为写作能力出众被安德鲁·贝弗聘为自己的传记作者，以自传反驳凡纳以他为原型写的小说中的内容。

与此同时，艾达本人也与金钱有着复杂的关系。她的父亲鄙视金钱，而她工作的地方是纽约金融世界的中心。

第四部分便是米尔德里德凌乱的日记，显示了她极高的音乐和金融天赋。在这一部分，贝弗的正面形象被进一步破除，正如大厦倾颓。

面对这样一部充满着历史叙事游戏的小说，毕飞宇一口气读完并直言：“我非常喜欢。”他认为，《信任》并不是一本有关历史的小说，而是一部探讨虚构的合法性的作品：“‘虚构’在人类历史上很长时间并不存在，诗歌是有的，虚构并没有。我们要虚构干什么？我们有日常生活，我们有历史，我们为什么还要虚构？……这本书的出现，可以说是一个非常重要的纽带，让我们看到了文学的历史，同时从某种程度上来讲，也让我们看到了小说的未来、虚构的未来，这个是极为精彩的。”

作家迪亚斯出生于阿根廷。尽管该书是用英语写就，但毕飞宇称作者令他再次感知到了《堂吉诃德》《百年孤独》中的那种“奔腾”。他说： “我特别爱西班牙语的叙事——虚构文学，它有一种非常特别的奔腾，它有一种特别的力量，它有一种特别的智慧，甚至有它非常特殊的语法结构。从《堂吉诃德》到《百年孤独》，我们都可以看到西班牙语的那种奔腾的迹象，在这个书里面我们也可以看到一个作家理性的力量，他是用英语写的，但是我们依旧可以感觉到西班牙语的那种俏皮，那种雄浑，那种激荡。”

虚构至少教会了我三件事

“我今天非常高兴看到在中国我们有一位如此坚定的捍卫虚构价值的作家。”迪亚斯回应道。他十分感动于毕飞宇用如此充满激情、如此雄辩的语言去为虚构辩护。而迪亚斯对虚构的认识，则来源于从博尔赫斯那里学来的三堂“文学课”：“我十五六岁时是特别喜欢埋首读书的一个人，有的时候我会逃学去国家图书馆借书，想找到博尔赫斯在作品中提到的所有的这些书和人。但是我后来发现，博尔赫斯所引用的人物有30%都是编造的，所以当时我非常尴尬，因为我问图书管理员借的书其实都不存在。博尔赫斯当时写了很多不存在的作者、哲学家或思想者的传记，但是那个时候我太过轻信，太过容易上当，所以我当时相信他们是真实存在的。这就是我从博尔赫斯那里学来的人生第一课：文学并不只是会去反映生活，文学还会去侵入生活，它几乎可以从物理层面上去触摸到你。

“我还学到了另一课：在文学中，可以对所有的边界和界限都采取一种无视的态度。文学当中没有所谓的高下之分，也没有所谓的严肃文学和流行文学之分，博尔赫斯对这些文学当中的高下秩序并不是十分在意。博尔赫斯也抹去了不同的体裁之间的区别，尤其是在虚构和非虚构、历史和讲故事之间的区别。

“我学到的第三课：即我们写作的时候一定要清晰，一定要清楚，不要太过于有装饰性，不要太过执着于爆发力，最重要的是以一种清晰的方式去达到美的目的。”

连支线人物都极其精彩

《信任》虚构了四位“作者”，跟随他们的不同视角反复塑造和解构了一位金融巨鳄和他神秘妻子的“神话”，在此过程中，一位女性“秘书”渐渐浮出水面，也让妻子的形象不断从边缘走向中心，层层揭开了这对夫妇巨额财富背后的秘密。

毕飞宇认为书中第三部分写得极好——但最让他印象深刻的，并非第三部分的叙述者女秘书艾达·帕尔坦扎，而是她的父亲，一个身处布鲁克林区的意大利爸爸，书里面对他的描述，以及他跟女儿之间的描述非常精彩。

“他（这位父亲）不能接受任何质疑，因为他穷，因为他没有货币，他没有跟货币的深接触，因此任何质疑都会‘遭到不成比例的愤怒’，愤怒以后是沉默，沉默成了他的论点。”

迪亚斯对此回应道：“毕老师是一位真正的作家，马上就看出来这一点，以前从来没人如此清晰地捕捉到这一点。我其实不是特别喜欢讲我本人的人生故事，因为我觉得这些故事就很无聊，但是我写这个人物的时候确实是挺难的，因为里面有太多我父亲的影子。毕老师立刻就看到了，其实这个人物中间包含了许多特殊的成分。我非常感动，终于有人看到了这个。”

迪亚斯的第一部小说《远方》（2017）是普利策小说奖和美国笔会福克纳奖的决选作品，第二部小说《信任》获2023年普利策小说奖，入围布克奖，目前正由HBO改编为电视剧集，由凯特·温丝莱特担任制片并主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