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A15版:副刊

夏天乘凉

□南京 杨清生

南京的春天很短促。

小时候,家住老门东,大杂院天井里,有棵石榴树,高不及屋檐,绿叶青枝还算茂密。榴花朵朵嫣红时,心神舒爽的春天,很快被到处黏糊糊、呼吸又不畅的黄梅天所替代。接下来炎炎夏日,又迫不及待地来了,酷热难耐便如影随形。

那时,“找个地方乘凉”便是夏天挂嘴边最多的一句话。乘凉,寻个街边巷口,觅处空地旮旯,阴凉地方坐下来,揩揩汗水,透口气,歇上一会儿,等待一阵风过来,吹凉发烫的身子,吹走心烦意乱。乘凉,也如同旋律中的休止符,文章中的逗号,不可缺失的。

世间一切事物的生存与发展,都设有曲直、急缓,有张有弛。夏天乘凉便是弛。记得,诗人泰戈尔说过:“生命的存在,就是踩着一个个瞬间而走完的人生。”

沧海桑田四十载,改革开放后,家家都有空调,再不用“找个地方乘凉”了。乘凉已经远去。

我年已耄耋,守着空调的日月,常常也会有种受困的感受,觉得孤单寂寞,不由得会想起,从前老门东人,夏天在天井院落、街边巷口随心所欲自由自在乘凉的情景。夸张点说,我真的很享受那如约而至长久不息的凉爽之风。

四十年前,老门东片区老街小巷纵横交织,绿树稀奇,罕见阴凉。夏天草帽、阳伞,用湿毛巾顶在头上的,也难遮挡烈日骄阳。脚下卵石砖块的路面,暑气升腾,也就像站在蒸笼里,闷热难耐。白天街巷空寂,路人极少。

夕阳西沉时,天还很亮。家家不约而同派人提着铁拎桶,去井边拎水,来来往往,一桶一桶清凉的井水,抹潮摸上去烫手的桌凳床柜,浇湿热气四散的地面、街边。井水使屋内屋外迅速退烧,人们开始做饭,给孩童洗澡。

晚饭前后,人们把小方桌、小木凳、高背竹椅、吱吱作响的凉床、门板,置放在自家的天井里,或门外街边,夏天乘凉的序幕便拉开了。

月亮渐渐升高,打着赤膊、捧着茶杯的男人,握着芭蕉扇、趿着拖鞋的妇女,三三两两来到天井里,或坐在街巷旁开始乘凉。下象棋、听说书、聊八卦。有的闭上双目在凉床上躺平,或瞪着眼坐在板凳上望呆,乘凉人百状千姿、自由自在。甜酸苦辣的人生况味,世俗的人间烟火,在满是乘凉人的街巷里萦绕。

白天幽深僻静的老门东,夜晚乘凉时刻的木屐声、说笑声、孩童喊叫声,伴着叫卖回卤干、糖芋苗、小馄饨的吆喝声,此起彼伏,也将街巷惹得热闹起来。偶有凉风吹过身边,你会听见乘凉人异口同声喊道:好风——

静等好风,是乘凉群众的诉求;为抵达预期,乘凉也有禁忌。

乘凉坐着的板凳、竹椅躺平的凉床、铺板,不可紧贴墙壁置放,须留出尺把宽的空间。因为,挤满斑驳老屋的大杂院,清末所建,砖木结构,洞眼缝隙很多,都会藏有蜈蚣、蝎子、壁虎和蜘蛛,晚间要加倍小心。有天乘凉,听见墙角有只蛐蛐,叫声响亮,我便约扁头一道去捉它。未曾料到,我贴在墙砖上的右臂,突然被蝎子狠狠咬了一口,又惊又疼的哭声,吓得妈妈赶紧跑过来看发生了什么事。住在对门的张奶奶,从竹床上爬起来,从家中拿来紫药水,隔壁陈大爷,也从家中捧来一只小碗,碗里盛着自家调制的冰片麻油什么的药膏,疾步赶过来,笑着安慰我:“蝎子怕公鸡。天亮,公鸡一叫就不疼了。”

果然,鸡叫,伤口再不疼了。老人的话有些还是要听的。

那时,夏天乘凉遭遇毒虫并非常态,身上生痱子、头脸长疖子的人却不少,尤其小孩子。不过,白天热得一惊一乍地疼,晚上乘凉时,真的好奇怪,仿佛一下子都痊愈了。不过,乘凉虽好,还是害怕臭虫叮咬。它不像蚊虫,点盘蚊香就能驱散。

臭虫,半粒红豆大小,专门藏匿在桌椅床凳的洞眼缝隙里,无声无息,在你不注意时,会突然咬一口,吸你一点血,送你个红包,令你挠痒不息,坐卧不宁。

婴儿躺在凉床上,睡得香香的,忽然伸臂蹬腿,哭喊不止,往往就是被臭虫咬了。奶奶靠在竹椅,“咕噜咕噜”吸着水烟袋,突然脊背扭来擦去,也是被臭虫叮了。叔叔乘凉时喜欢下棋,常常猛地一推棋子,喊道:“不下了,臭虫把腿快咬烂了!”

为乘凉不受臭虫骚扰,中午时分,家家会把凉床、门板、桌椅板凳放在烈日下暴晒,再沿着孔隙浇几壶滚开的热水,纷纷出逃的臭虫,会让孩子大人一只只摁死在地上。气味虽难闻,灭了臭虫便能安心乘凉睡觉了。

时光快得令人恐慌,转眼数十年夏天都不用露天乘凉,臭虫也灭绝了。没有想到,厄尔尼诺拉尼娜气象,又让夏天变得异常炎热,我有时也会痴想:如果没有空调,我真的不知道,炎夏又会怎样度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