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 吴晓平
人老了,饱阅人情世故,本应越来越懂礼数。可是我发现,人老了,有时愈发无情。
都说七十古来稀,虽说如今医学发达,七老八十不稀奇,但细数亲戚老友,到了这个岁数上的确是越走越稀了。记得四十岁同学聚会时,桌上少了一个朋友,大家怀念起他来,大放悲声;五十岁朋友聚会时,发现又少了几人,看着他的遗孀,大家掩面相泣,悄悄商量如何帮助他们的孩子;六十岁老友聚会,再谈起什么人病了、什么人走了,我端起酒杯,一声闷喝,以后见面少谈这些伤心话题可好?见面就伤心,还不如不聚!
真的,退休后本想安度晚年,可是老病缠身,不是高血压,就是关节炎,不是装支架,就是装起搏器。就像我前文提到的速泰熙老师,我这边才厚着脸皮帮他老伴找了医生,手术刚结束,他自己也病了,据说心血管堵塞比他老妻还要严重。心内科的查主任打电话告诉我,已经安排好病床,准备手术,我很感激。正想着明天要不要去看看速老师,又接到一个电话,是小学女同学的,她焦急万分地对我说,她老公正在医院,“晚期,医生说已经是胆囊肿瘤晚期,”她哭腔哭调地说,“你能不能帮我找人?”我吓了一跳,她老公也是我同学,从小学到中学都是同学,按道理讲我也应该拼力帮忙才是。“可是,我不认识肝胆外科医生,”我万分抱歉地说,“现在医院分科很细,我真的无能为力!”
丢下电话,我心里难受。想起今年春节还在一起喝酒,想起小学时他调皮的模样,想起这几十年他写了上百万字的小说还未发表……越想心里越难受,越想越觉得我刚才回话太无情!老妻在一旁默默看着我,不晓得怎么安慰我。半天,想出一句话,说:“明天我们买些东西,去医院看看他们吧?”“不去!”我凶狠地说。
老妻被我噎得无话,转身走了。我愣愣看着她,深感我的无理与无情。无论从情理还是礼数上说,都应该去看看。可是,去了又能说什么或者干什么呢?这个时候去看人家,一点忙也帮不上,悲悲戚戚站床边,见面有何意义?这时候什么都不能吃,你买什么合适?
说到无情,这些年无情的事还真干了不少。内心最为愧疚的就是欢子,他是我儿时的玩伴,也算我家的恩人。欢子大我一岁,长相却比我苍老得多。也难怪,他自小生活在乡间,没读过几年书,结结实实像头小牛犊。我们全家下放那年,与他家虽然隔着一座山坳,但他每天喜欢到我们家来玩,是我二哥的好友,和我玩得也很好。我们一起干农活,摸鱼、偷西瓜。我佩服他,小小年纪就拿十分工,什么农活都会;他也佩服我,说你们城里娃儿,每天读那么多书,不读得头大?因为家里穷,欢子不到18岁就要倒插门,嫁到山里去,换一些嫁妆给哥哥成亲。在农村,倒插门是很不体面的一件事,他哭了,哭得很伤心。爸妈也可怜他,找他的父母谈了几次。最后我和哥哥送他上山,妈妈还送了他一双高筒胶靴,这可能是他陪嫁中最拿得出手的硬货了。送他上山那天,虽然天空晴朗,但他依然穿着那双漆黑发亮的胶靴出门,十里山路,我们一直送他到了女方家……
这以后,日子越来越好,农村也开始富起来了。因为奶奶、妈妈和嫂子的坟都留在山上,欢子每年帮助照料,自然成了“坟亲家”。每年我们上坟,看坟山打理得干干净净,心中充满感激。每次上坟,欢子倾其所有,杀鸡割肉,让我们饱饱吃上一顿,临走还给我们每家都带上鸡鸭鱼蛋,满载而归。我在文章里写过,因为有这些肝胆相照的农民朋友,曾经痛苦的日子里,也留下了一丝丝甜蜜。谁料想,这丝丝甜蜜,最后也变成酸楚——欢子后来得了肠癌,进城看病。我找人给他手术,手术成功,他很高兴。可是他不听医嘱,回家后还是大鱼大肉,结果三年后癌细胞扩散,再来找我,我已无能为力。我骂他,甚至想打他,但最后还是陪他一家家医院跑,都是无能为力。在他生命最后的几个月里,我几乎是躲着他,因为已经穷尽医疗手段,无可奈何了。后来他的儿子告诉我,病危时他还抱着电话喊:“晓平快来救救我,我要疼死了!”
欢子最后疼得实在受不了,半夜跑进树林,自挂东南枝……我知道,那片树林,就是我家曾经的坟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