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B4版:读品周刊

鲁引弓:文学需要那点暖来提供情绪价值

作家鲁引弓 受访者供图

继《小欢喜》《小舍得》《小别离》之后,鲁引弓“小系列”推出新作《小宅门》。

总是能够敏锐把握社会热点话题的鲁引弓,这一次将目光聚焦到年轻人的买房问题。

在鲁引弓看来,房子对中国人来说,等同于“家”,有房意味着“老有所养、住有所居”,是中国人自古以来的终身追求,是中国人对幸福的具体定义之一。

但是,正如他在小说中所写的,“房子大小可以跟人竞赛,但过日子,如果这样的心态,哪怕房子越住越大,心也越来越小。”

一部《小宅门》,写尽三十年我们与房子的牵绊,努力寻找一条回家的路。

现代快报/现代+记者 陈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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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引弓曾任《钱江晚报》副总编、红旗出版社总编、浙江日报新媒体总编,三十多年的媒体从业经历使他有别于纯文学作家,选择题材时,总是带有新闻人的一种“选题意识”。

“之前的‘小系列’,都是来自小升初、高考、低龄留学等社会热点议题。当我在马路上、地铁上、办公室工位上,听到大家聊的都是房子,房子又涨了又跌了。哪怕同一间办公室里同规格工位里,有房没房,房子大小、远近,也把人分成不同的圈层时,我作为一个媒体人,自然会比较关注,想去写它、触碰它,就像以前写教育一样。”

为了解当下年轻人买房的状况,鲁引弓三年走访50多家中介公司,还在一家大数据房产公司“卧底”工作半年。他先是把家附近的房屋中介走了一遍,接触了不少中介小哥。

和他想象中的不太一样,这些小哥很多是刚刚大学毕业,从外地来到大城市,被人带着进入中介行业。他们涉世未深,但卖房让他们一下子接触到人生百态,直抵人们生活中隐秘的底部。

鲁引弓采访的第一个中介小哥,河南大学中文系本科毕业,长着一张单纯懵懂的脸。“我非常震撼,这样一张脸,干房产中介,能干得下去吗?”现在距离采访已经过去了6年,鲁引弓在朋友圈里经常看到他还在发房产的信息,看样子是在这一行干下来了。这种反差对鲁引弓触动很大,因此有了小说主人公中介小哥丁咚这一形象,他腼腆内向,不爱说话,却在看似不适合的行业中越做越深入。

为了搜集素材,鲁引弓还去一家房产数据分析公司认认真真地上了半年班。有一天,他坐在椅子上往后仰时,无意中撞开了身后一扇活动门,门后是一个小小的储物间。这个意外发现,被他设计成了小说中打工人为省房租还贷,而偷偷睡在公司的情节。

这家公司的员工主要是90后和95后,一开始不知道鲁引弓的真实身份,知道了以后,担心没有什么好故事提供给他,会建议鲁引弓和他们一起去吃中饭、喝下午茶,因为那段时间大家才会聊各种“八卦”。

他们还拉了个群,叫“鲁老师创作服务小组”,故事写完以后,鲁引弓在群里向他们汇报,他们热情祝贺;举行新书分享,他们全都来助阵,让鲁引弓觉得很温暖。“现在年轻人个个都觉得自己社恐,但你真走进他们,会觉得他们很好很善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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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宅门》从2018年1月开始采访,2020年6月写作完成。隔了四年再看,里面的内容没有过时。图书策划朱燕玲说,《小宅门》可以当成一部非虚构作品来阅读,因为小说90%都来源于真实案例。

三年中,鲁引弓采访了几百人,但这过程中很多东西都没有用;另一些时候,只要一句话就可以触动作家,形成一个故事。中介小哥提到一位“挖抓”(注:杭州话,很厉害的意思)的女同事:“为了发展客户杀进了大妈群体跳广场舞。”因为广场舞大妈知道小区里有哪些人要卖房子,对中介来说,掌握了房源就掌握了一切。只一句话,就让鲁引弓立起来一个人物。

“文学创作有个特点,写着写着,作家容易往内退,容易离生活远了。我时刻提醒自己这一点——以前的作家闭关数年写个长篇,没问题,因为外面的世界变化没那么快;今天不一样,世界天天在变,不能离开生活太远、太久。面向当下的写作,你肯定写不过生活本身。”

因此,鲁引弓很怀念做媒体的日子,“那时候我生活在信息源里,身边有跑各条线的记者,各种信息源源不断地向我汇聚,有了这些信息的积累,我才开始写小说。后来到大学教书,离开了信息风口,接触更多的是没有社会阅历的学生,这就需要我不断给自己充电,多出去采访。”

新书出版后,鲁引弓做了几场特殊的分享,他走进上海链家静安交易服务中心和金牌中介对谈,还“乱入”了自媒体“小胖看房”做直播,试探文学“破圈”的传播场域。

链家对这样一部以房产经纪人为主角的长篇小说很感兴趣,专门定制了《小宅门》“链家版”,提炼了一句“愿我们的每一个经纪人,都能成为现实版《小宅门》里的摆渡人”,印在腰封上。

和鲁引弓对话的总监彪哥、销冠鲁璐,一个是北大博士,一个是上海交大毕业的高材生,讲起卖房的酸甜苦辣,鲁引弓觉得比他写的还要精彩。小说里,米亚发烧时遭遇政策调整,错过了“上车”机会,现实中,彪哥也经历过签合同时写错字,为此奔走大半年,最后帮客户争取到买房资格。他们说,看这本书,觉得在看自己这些年工作内容的回忆录。

这些交流分享让鲁引弓收获很大,“文学的阵地在转移、在缩小,如果只是圈地自嗨,将越来越小众。文学需要走到人群中间去,不能仅仅走到评论家或者基层文学读者中去。走进人间烟火里,你会发现很多人其实都有文学需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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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媒体工作时,每天各种夺眼球的新闻,轮到鲁引弓值班的时候,他特别希望这一天的报纸头版能选到一个温暖的新闻,让每个读者,在工作了一天之后,能读到温暖、读到希望。从媒体人到作家,身份变了,鲁引弓的愿望没变。

《小宅门》直击社会热点,但是基调温暖明亮。它以戏剧性的提炼、文学性的表达、平实的叙事、真实的生活质感,紧扣年轻人的买房近况,生动展示了社会变革中的人生百态。小说实际上也在书写年轻人纠结、跟风、坚持、放弃、反省,直至找回自我存在的意义和人生的价值的过程,书写普通中国人的诉求情感与思索奋斗。这样的基调在《小欢喜》《小舍得》等剧评中被媒体称作“温暖现实主义”,表现人对真善美、光明和未来的追求。

在鲁引弓看来,“小”系列作品就是一颗给中国家庭的糖。“社会节奏快,日常生活中人们常有焦虑,我由衷地觉察到他们需要温暖。所以,从那时起,我就希望我的文字能成为一颗安慰人心的糖。文学需要有正面强攻的勇气,也需要那点暖来提供情绪价值。”

在《小宅门》里,这个安慰就是我们的认知:房子不等于家,也可能成为你的枷锁。

什么才是家?这可能才是每个人真正追赶、追求的财富。

“中国人把房子当作家,有了房子才能回家。房子永远是中国人心里的结。我父母那代人,住房条件也很艰苦,单位分房要排队,我家上海那些亲戚,别看他在外面穿得很体面,家里住得十分拥挤。南京其实也一样。我记得当年去采访苏童,他说他写南方一个最主要的特点,就是居住空间的拥挤,造成人和人心理的拥挤。隔了那么多年,我至今记得这句话。”

“但当一个房子成为一个家庭最值钱的财富以后,它有可能颠覆中国千百年来的伦理,甚至异化我们对家的认知。”鲁引弓说,“所以写这样一部书其实是想关注,在今天面对房价起伏这样的问题,我们应该怎么进行家的认识。”

小说中,给所有人买卖房子的丁咚没有自己的房子,但他在集体宿舍给自己安顿了一个“雨林小屋”,还养了一条小狗松果,这是他给自己的家。每个走进“雨林小屋”的人,都在此得到喘息、治愈和反思。鲁引弓在这里给出了生活诸多可能性中的一种,“我心安处即是家”。

“雨林小屋”的灵感同样来源于生活。鲁引弓有一位师姐是80年代毕业的精英大学生,她90年代放弃大城市生活,划竹筏进入海南五指山的热带雨林,带着当地黎族妇女种茶,资助黎族子弟读书。“她如果当年不离开大城市,而是像有些人那样倒腾房子,这数十年的投入产出比相对种茶可能‘躺赢’,但她的自我选择让她实现了更独特、有意义的人生价值。”

■对话

读品:说说你写作《小宅门》的缘起。

鲁引弓:我在媒体工作了25年,已经习惯了选题思维。当所有人在谈论房子时,房子一定就是社会议题之一。我手头在写《小饭碗》,关注就业问题,是另外一个重大的社会议题。正是对社会议题的关注,推动着我写写写。这大概就是所谓的文学创作回应时代。上海柠萌影视也推动我写《小宅门》,这是《小别离》《小欢喜》《小舍得》的制片公司,他们的创始人和主创都有媒体背景,敏锐性比我还强。本来计划电视剧开拍的时候同步推出小说,效果会比较好,反响会比较好,后来电视剧滞后,就把小说先出了。

读品:《小宅门》凸显了你内心的温暖和善意,每个人都从执念中走出,得到不错的结局。

鲁引弓:我觉得所有的故事到最后一定是让人感到快乐、自由和温暖。我想这也是“小”系列能改编成影视剧的一个原因。小说女主人公雷岚,一个人只能凑上“半张房票”,和女性朋友搭伙买房子被阻拦后,遇到了喜欢的男生,提出把房子作为共同投资的项目:谈成了是婚房,谈不成也能赚到钱,不错过财富增长的机会。王尔德的话是有道理的,“爱情就是两个蠢东西追来追去。”能够把合同签的这么明确,肯定不是在谈恋爱。分手后,雷岚男友天帆贡献了书里的又一句金句,“心里全是价格的时候来不及爱。”归根到底,还是得理解什么是爱,什么是房子,什么是家。

我们为什么要看小说?看小说实际上就是“代入”,看看不同的人在以哪一种逻辑思维在思考,我们的思维就多了一个维度,就不会太“我执”,碰到生活中的困境,会多一点智慧。

读品:媒体经历为你的写作提供了哪些帮助?

鲁引弓:在今天,完全靠想象力,作家是写不过生活的,本质上我觉得我还是个记者。我采访、写作的基本功,对于题材的判断,都得益于媒体的训练。为什么别人觉得我的作品适合改编成影视剧,他们就觉得我社会议题的架构能力比较强,人物体现时代的特点,是文学作品中不多见的新人,人物关系处理也比较好,这种关系也不是编出来的,它也来自生活。那天在杭州分享的时候下暴雨,我心里拔凉拔凉的,打车到书店门口,没想到现场人都坐满了。不是说我有知名度,而是这样的话题离我们最近,大家都很关注。

鲁引弓

作家、记者,毕业于中山大学中文系,曾任《钱江晚报》副总编辑、红旗出版社总编辑、浙报集团新媒体中心总编辑,现为浙江传媒学院教授、浙江省作家协会副主席。根据其原著小说《小欢喜》《小舍得》《小别离》改编的同名影视剧,荣获飞天奖、白玉兰奖、金鹰奖等重要电视剧奖项,全网累计播放量超百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