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是一切发展的目的，绝不能把人当手段。”“年轻人追求‘安稳’和‘治愈’，很大程度上出于无奈，并非他们的第一选择。”……

八月，火伞高张，南京“牛首十二讲堂”的活动现场，学者钱文忠关于社会现状的种种观察和论述，引发了现场观众比天气更火热的阵阵掌声。

钱文忠，复旦大学历史系教授、中国文化书院导师。1984年考入北大，学习梵文巴利文专业，后留学德国汉堡大学。2007年开始，他一直致力于传统文化的传播。他登上《百家讲坛》的舞台，开讲《玄奘西游记》和《三字经》，深厚的学识和幽默的口才迅速揽获许多观众的心。近年来，钱文忠顺应传播方式的变化，在社交媒体平台开设有声书课程，还开通了短视频账号，全网粉丝数百万。

在钱文忠看来，一个人拥有的资源越多，能够变得更好的可能性就越大，而真正优秀的传统文化，就是这样的资源“富矿”，所以应该提倡多阅读、多接近经典典籍，而学者应该做的，就是宣传、普及优秀传统文化。

“如果我们把传统文化比喻成一方好药，来治疗现代人的浮躁和精神上的缺失，那我们顶多是个药引子，药引子单独拿出来啥都不是……我认为作为学者要做好药物本身，而作为普及工作者要做好药引子。”

现代快报/现代+记者 张垚仟

探讨人文精神的逻辑起点是个体生命

读品：当下的媒体语境里有很多关于年轻人生活或精神状态的描述，您如何看待当代年轻人的工作和生活状态？

钱文忠：面对今天的年轻人，不能简单地认为他们出生在我们后面，就理所当然地可以指点他们。我们这一代与年轻人生活在完全不同的社会环境中，改革开放后，社会结构、家庭结构、价值观、伦理观……都发生了深刻的变化。中国经历了多年的高速发展之后，发展速度放缓，国内外环境也发生了巨大变化，现在进入工作状态的年轻人，当他们想要证明自己、实现原本认定的生命价值时，迎头碰上了不同的社会环境，不论“内卷”还是“躺平”都是一种不公平的说法。我们要理解年轻人内心的期许和真正的看法。我们这一代成长生活在飞速发展、变化和突破的年代，享受了时代的红利，本来都是一无所有，谁都输得起。今天的年轻人则面临着不一样的社会，一个充满不确定性和挑战性的时代，所以他们形成了自己特殊的生活方式，我们没资格去评价是好是坏、积极的还是消极的，还是尽量先从宏观的角度去寻找根源。我们作为前辈，首先要做好自己的本分，努力看看还可以如何进一步改善时代和社会，为年轻人创造更好的环境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

读品：您刚刚提到了“时间”。在您看来，是时间赋予生命以意义还是生命赋予时间以意义？您如何看待时间与生命之间的关系？

钱文忠：年轻时可能会喜欢一些比较抽象、宏大的概念，但到了现在，我觉得还是要关注具体的事情。比起生命赋予时间以意义，我更愿意说是生活赋予了时间以意义。“生命”由生活中的选择决定，生活是生命的非常具体的形态，我们应该关注当下的生活，过好每一天的生活，日积月累，才能逐渐接近生命的意义。如果一直关注生命而不顾当下的生活，生命就是虚妄的。我特别反对为了未来牺牲当下。比如为了一个美好的梦想，不惜牺牲现在的一切。生活和当下都是不能轻言牺牲的。我们必须努力面对生活，过好生活、处理好具体的日常生活中活生生的每一件事务，才有资格谈生命的意义和价值。我们探讨人文精神最重要的逻辑起点，就是要意识到当下每一个鲜活的个体生命的重要性。

先要亲近和消费传统，再谈传承和发展传统

读品：如何建立传统文化与当代生活之间的联系？如何让年轻人爱上传统文化？

钱文忠：首先必须要明确一点，传统文化中有些内容是必须批判的，比如对女性的不尊重、专制的思想。同时也要承认，传统文化中有很多充满温情和美好的元素，比如孝、慈悲、守望相助、家族责任等。我们必须敬畏传统文化中优秀的部分，不能亵渎优秀的传统文化，这是对的。同时必须注意一点，年轻人远离传统文化的原因之一，可能就有对传统文化不恰当的、过分夸张的敬畏。传统文化有一个很重要的内涵，传统文化都是穿越几千年时光传承到当下的。真正能够传承下来的传统文化在当时其实都是最时尚的，唐诗、宋词、元曲、小说，在它们各自的朝代都是最时尚的。现在也正是很多年轻人重新发掘出了传统文化的时尚性。如何让传统文化“活化”，年轻人一直在给我们上课，比如故宫的延伸文创产品，恐怕并不是象牙塔里的学者的研究成果。要先“玩”起来，亲近起来，消费起来，再谈传承和发展，这是非常重要的。传统文化不是固定的道理，中国传统文化的特点，就是动静一体的，是兼顾调整与互动的，我们不能用一种“原教旨主义”的态度看待传统文化。

读品：当下我们应该如何从传统文化中汲取资源，成为更好的自己？

钱文忠：比如，一个人也许能够从佛学文化的资源中汲取一些养料，佛学中的很多概念能够让你对人生、对生活有更清醒的认识。比如佛教所说的“八苦”，如果真的能理解“生、老、病、死、求不得、怨憎会、爱别离、五取蕴”，那么认识世界的心态会更好。“生、老、病、死”，我们都熟悉，我已经快60岁了，认识到这些是人生一定要经历的过程，应该坦然地面对这四个字。谈到“怨憎会”，人生中你没办法避免遇到自己讨厌的人，世界没有义务讨好你，不可能遇到的人事物，都是让你舒心的。所谓“爱别离”，就是你所爱的、所喜好的最终一定会离你而去：我最想要一个健康的身体，但随着年龄的增长不可能永远精力旺盛；你所爱的人，也终有一天会离开。“求不得”，就是在告诉你，人生永远处在追求得不到的东西的过程中。如果人生只是一团欲望，那么你永远都会在“得不到”的痛苦中挣扎。至于“五取蕴”，我们不在这里详细讨论。总之，一个人拥有的资源越多，变成更好的自己的可能性就越大，所以应该多阅读、多接触优秀的传统典籍。

“以出世的心态做入世的事情”

读品：这两天，“文科存在的价值”这个问题又掀起了一轮讨论热潮。您如何看待这个问题？

钱文忠：真正好的人文学科是必须存在的。很多人谈文化，文化必须要落地成文明；很多人讲教育，教育一定要内化成教养，在落地和内化的过程中，人文关怀是绝不可少的。所谓“腹有诗书气自华”，个人、社会、民族的气质的养成，都离不开人文关怀。曾经我们的口号是“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但现在还经常有人问“文科没有存在的必要”吗？不可否认，伴随着社会的快速发展，也出现了审美的庸俗化、人心的趋利化等现象，这些不是科技能够解决的问题，要通过人文艺术的涵养才能解决，而且这并不比发展科技容易。文科至少应该作为一种常识存在，为人生奠定基础。很多大经大典，不是简单的一本书，而是人类智慧的结晶。此外，世界上自然科学发达的国家，人文学科也是发达的，两门学科的发展其实是同步的。“哲学”，即philosophy——意思就是“爱智慧”，无论是理科还是文科，都是人类智慧的一种形式。我们关注人的主体性和创造性，当然也必须注重情感、尊严、自由。我们需要这样的人文知识：以人为本，人是一切发展的目的，绝不能把人当手段。这样的观念必须成为人文学科最根本的标准，但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只有这样，才能达到最理想的状态——人类带着人性的光辉生活在社会上，让人性的光辉映照在生活方方面面。

读品：二十年前您登上《百家讲坛》开讲与传统文化有关的课程，近年来，您也入驻了短视频平台开设个人账号，继续推广传统文化。您如何看待传播环境的变化？您的一些言论其实也会引起争议。

钱文忠：我的恩师季羡林先生曾对我说，将来你如果有机会面对公众发表意见，一定要牢牢记住10个字：“假话全不说，真话不全说。”一旦发表言论，就有可能被断章取义地传播，这其实也是时代进步和发展的一种体现，每个人都有发表自己意见的权利，意见被发表出来是最主要的，不在乎发表出来的是什么。我特别不赞成一句话“每个人都有说话的权利”，这话等于没说，其实真正要讲的是——每个人都有发表不一定准确或正确的意见的权利。有的网友截取一些视频，加上自己的评论，发到网上，很常见。

读品：您最近打算重讲《玄奘西游记》，为什么会有这次重讲？

钱文忠：我们对传统文化存在着一个很有趣的现象：“熟悉的陌生”和“陌生的熟悉”。很多内容，我们以为熟悉，实际很陌生，比如中国人都知道《三字经》，但完整读过的可能很少，这就是“熟悉的陌生”；“陌生的熟悉”，是指你根本不知道，以为自己知道。2007年，我讲了玄奘，很多朋友才知道唐僧并不是我们从《西游记》中了解的那样。当时开讲《玄奘西游记》的反响很好，那是因为赶上了一个特殊的时代。那时候，人们普遍开始享受改革开放带来的成就，物质财富增长得很快，但人们的幸福感和获得感似乎并不高。到了一定阶段，总要明确告诉人们挣钱是为什么，而不是说去挣钱就行了。如果一直给不出这个答案，人们就会对自己付出的辛苦与代价是否值得产生怀疑。那时，讲起玄奘——一个主要生活在自己的信仰世界里的人，一个非常纯粹的高僧，同时又是充满人间智慧的一个人——我后来总结玄奘是“以出世的心态做入世的事情”，也许，当时有些朋友把自己内心的关切投射到玄奘身上了。时间过去了将近十七八年，现在环境发生了很大的变化，我希望借助互联网传播，让更多的人感受到优秀中华传统文化的知识和观念。主要是基于这个考虑，所以有了这次重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