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B4版:读品周刊

石江山:跨文化的诗歌之旅

汉学家石江山

石江山不把自己定义为汉学家,也不认为自己是翻译家。

他能够随口吟诵唐诗,可以从李白、杜甫一直到谈到胡适、郭沫若;对中国当代文坛与作家作品也有着自己独到深刻的见解,谈起莫言、王安忆、苏童、毕飞宇、格非,每一位都能给出精准评判;他还是国际纽曼华语文学奖的发起人之一,不遗余力地将中国文学推介给更多的世界读者。

萌发于童年时期,完善于少年时期,从此全身心投入的这份志业,石江山称之为“东西方之间的调和学”,而他,就是那位“调和者”,“我学习翻译,我研究汉学,我想了解知识,它是如何从一种文学、文化、历史、政治或经济体系转移到另一种体系的?失去了什么?收获了什么?对我来说,更感兴趣的是汉语和英语之间,或者说中西方之间的相互关系和连接。”

2024年初秋时节,石江山因工作出差来到南京,在接受现代快报记者采访时,他说,手头正在计划一件事,希望以后教美国的中学生写作中国的绝句。这并非心血来潮,而是他在经过将近三十年的研究后顺理成章达成的想法。在他看来,汉语与英语是一对姐妹,具有相似的语音、语法和语义特征,汉诗绝句的平仄、押韵、起承转合,在英语的语言系统当中都能一一找到对应。

而他相信,通过写作绝句,才能实现文化真正的融入,“不仅仅是为两种语言注入新内容,也给世界带来新的东西。”

现代快报/现代+记者 白雁/文

牛华新/摄

“《道德经》《庄子》伴随我长大”

读品:请谈谈你和中国的缘分。

石江山:我的继父教授中国武术。他的工作是教太极拳、八卦掌、形意拳。所以我从5岁到25岁一直学功夫。但其实我对武术不是很感兴趣,我更感兴趣的是哲学。他有很多书,《道德经》《庄子》等等。甚至有一些很奇怪的书,像内丹之类的。很有趣,很有哲理的书。这些东西伴随着我长大,我对它们非常感兴趣。大约13岁的时候,我向父亲提出学习中文。后来,我去了加州大学圣地亚哥分校,在那里度过了一个夏天,学习了一些中文课程,然后回到了阿肯色州的家乡。我的家乡没有中国人。因此,我的父母不得不每周开车50英里送我去上中文课。初中、高中阶段,我继续学习中文,后来在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获得了学位,专业是中国研究。所以说,我和中国的缘分几乎和我的记忆一样长。中国已经成为我生活的一部分。

读品:你如何进入汉学研究领域的,学术研究的重点是什么?

石江山:通常来说,学术生涯可能始于研究生院读书期间,对吧?或者在你的本科阶段。但对我来说,情况不太一样。我的第一位中文老师,她对中国古典诗歌充满热情。所以我必须记住李白,甚至在我理解这首诗之前就记住了这首诗。从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毕业后,我进入了文化研究,然后进入了比较诗学的学科,比较诗学类似于一种比较文学,但关注的是诗歌和哲学。这成了我研究生期间学习的重点。我的第一本学术著作是关于中国思想史的。我对叶维廉这样的人物很感兴趣,他先后在广州、香港、台湾生活过,最后是美国。他的工作重点是将文言文翻译成英语,不仅仅是内容,也包括形式。如何改变英语,以适应中国诗歌形式中的概念?在英语诗歌的翻译上,他做了同样的事情,把艾略特和其他英语诗人的诗歌中的概念引入现代汉语。叶维廉的写作以及他对艾略特等人的翻译,深刻地影响了中国的朦胧诗人,他以一种新的方式使用汉语,那就是更长的句子和从句。所以我对语言本身如何成为翻译过程的重要部分非常感兴趣,不是内容,不仅仅是翻译思想,而是改变思想传播的媒介,语言本身也可以改变。

设立华语文学奖,向世界介绍中国文学

读品:谈谈纽曼华语文学奖设立的过程和意义。

石江山:这么多年来,我和同事们一直试图回答,为什么中国文学传统如此丰富,而英语世界的读者却很少接触到中国文学?那么,《今日中国文学》就是其中一个答案,这是2010年在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创立的,就在纽曼华语文学奖启动的前后。它是为普通读者写的,但作者是专业人士。我们把它们发送给成千上万的不同人群进行免费测试,通过统计数据来看谁会订阅。这种试验持续了近10年。坦率地说,相当令人沮丧,因为即使这么漂亮的一本杂志,也很难获得订户。我认为那是第一次意识到这是个结构性问题,不是一件容易解决的事。你不能只是翻译,不能只是简单地追求翻译得更好或更吸引人。为了打入市场,你需要大量的市场专业知识和商业头脑。

纽曼文学奖是其中又一个答案。设立纽曼华语文学奖的初衷,在一定程度上是为了能够赋予在亚洲以外基本上被忽视的华语文学以名望。这是一个透明的奖项。一般会有至少五名评审,来自中国,来自新加坡或东南亚其他地方,当然还有来自欧洲和北美的。纽曼华语文学奖几乎与《今日中国文学》同时设立,不过,是在完全不同的大学,有着不同的资金来源。纽曼奖的资金来自哈罗德和露丝·纽曼,他们是普通公民、俄克拉荷马大学的校友,住在纽约市。哈罗德几年前去世了,他认为中国的华语文学对世界非常重要。他对华语文学的热心捐赠也是非常重要的。

如上所述,《今日中国文学》试图将更多的华语文学作品带给英语世界的读者;纽曼华语文学奖则在世界范围内客观地给予华语文学以来自外部的认可——这是一个伟大的作家,你们应该读这位作家。

第三个是我建立的华语文学翻译档案库,收集了葛浩文和顾彬这些著名翻译家的文档,有他们的手稿,信件合同。当研究这些的时候,你会意识到翻译之间还有另一个大问题,也许以前没有人注意到。这涉及经济体系之间的转换。70年来,英语是一种非常受市场驱动的语言。作者把他们的一部分权力让渡给编辑和代理人来改进小说、诗歌。美国人在产品设计方面极具协作性,读者是绝对的“老板”。这与中国截然不同,在中国,作家更重要,更个人主义。他们的小说和诗歌创作不想受任何人干扰。他们是作家,对其他人企图触碰或改变他们的作品十分敏感。这就是我们说的翻译的第三个层次,是经济体系或宏观经济和文化体系之间的翻译,它们不在语言中,同样也不在文化中。

我要强调的是,我喜欢中国读者的观念,他们的思想很开放,可以阅读非常不同的文学作品,来自不同的方言,不同的写作方式,很独特。我认为,对于一个读者来说,拥有如此开放的心态和广泛的文学阅读,不可思议的新鲜和强大。

认识江苏文学,从苏童、毕飞宇、格非开始

读品:你欣赏的中国当代作家有哪几位?

石江山:从我最喜欢的一些小说家说起,比如江苏的苏童、毕飞宇。我认为,他们的作品非常敏感于他们创造的人物角色。我发现他们笔下那些令人心碎的故事,有时候是在全球背景之下展开,最后以这样或那样的方式归结于中国的历史,并影响到个的人生活。

当然,诗歌可以说是我的“初恋”,而非小说。高中时,我最喜欢舒婷和其他朦胧诗人的作品。早在20世纪80年代末和90年代初,他们就在美国非常有名。舒婷的作品当中有一些非常浪漫和永久的东西。后来,我还翻译了诗人食指、也就是郭路生的作品,花了5年时间翻译他的诗。他的诗歌在中国文学史上占有重要地位,北岛那首最为著名诗歌《回答》就是在回答食指的《相信未来》。

就当代诗人而言,翟永明是我真正喜欢的,还有西川、欧阳江河。最近几年,诗人郑小琼是我阅读和思考最多的。我是第一个翻译她作品的人,她的作品讲述中国南方打工者的车间流水线生活。你能通过一首在某种难以置信的强大力量中凝结而成的抒情诗的敏感触动,听到和感受到生命的脆弱不安。我强烈推荐她给你们的读者。

读品:近年来,通过“江苏文学名家名作”外译项目,更多江苏作家的作品被介绍到了海外。能谈谈你阅读江苏作家作品的体会吗?

石江山:在我看来,江苏作家一直有着巨大的影响力,这一点在中国当代文坛中尤为明显。正如我提到的,我更熟悉的是毕飞宇、苏童,还有格非,他们很早就出现在《今日中国文学》杂志上,在第一期,我参与第一期的工作,其中就有一篇苏童的小说。江苏的作家们,有一个特性,“江苏文学名家名作”外译项目的诞生就与此有关,并且正是这个特性使得江苏的作家和作品有别于其他地区。就像如果你去莫言的山东高密,就能体会到语言中的方言味道,具有那个地区的特色,我认为江苏也有一些这样的元素,但这里更明显的是,有一个网络,一个支持作家的社区,我认为这和美国有些像。我就是通过这样的作家工作坊或者说沙龙认识苏童的。在那里,老作家会邀请年轻作家进来,给予他们的作品以批评。这种集体帮助和相互支持,把江苏作家培养到了一个更高的层次。

希望美国中学生学写汉诗绝句

读品:请从世界文学的角度谈谈对中国诗歌的看法。

石江山:新诗现在有一百零三年了。胡适、郭沫若等人,他们发起了新诗。胡适曾在美国留学,遇到了诗人埃兹拉·庞德的作品。当时,埃兹拉·庞德正在整理欧内斯特·费内洛萨的作品,他曾在日本明治时期学习中国古典诗歌,于1908年去世,他的妻子将他的遗稿赠送给了埃兹拉·庞德。庞德看到了这些材料,并意识到这是一种不同寻常的语言方式。埃兹拉·庞德和费内洛萨一样,对中国古典诗歌的结构以及它与英语诗歌的区别很感兴趣。他提出了所谓的“几不”,不要这样做,不要那样做,不押韵,不要节奏。胡适来到美国,遇到了这个观点。他回到中国,提出了自己的文学观,“八不主义”,不这样,不那样。可以说,某种程度上,新诗在英语和汉语中是同时出现的。

英语新诗与汉语新诗同时诞生,两种语言互相影响,古汉语影响了英语,英语影响了汉语的新诗,都是相互影响的结果。我希望我们永远不要忘记,我们的现代性,文学的现代性是同时开始的,而且是彼此从对方开始的。

如果仅仅着眼于当代诗歌,关注的焦点始终是审美和意义,有什么重要的东西需要表达。在20世纪初,你需要诗歌来讲述民族国家独立的斗争,要创造一个现代化的国家。美国的斗争没有那么深刻,但所有人都被卷入其中的全球化斗争是波澜壮阔的大转折。因此,诗歌介入其中,试图回答一些重大问题。你如何表现现实、美、意义和真相,这些都是现代诗歌的领域。中国古典诗歌也有真相和意义,但它有完全独特的尚未被发现的东西。我认为,这在任何其他文学传统中都找不到,那就是健康,用“健康”这个词来形容语言,我知道这是一个奇怪的想法。

读品:就促进中西方的文化、文学交流而言,你还有什么计划?

石江山:我想在两种语言之间,在两种文化之间,思考我们如何表现知识。有时对它进行批评,但总是希望改善传递,更多的信息需要在两种语言系统、文学系统之间流动,诸如此类。

我们需要做的是教人们写绝句,美国的中学生要学写俳句,有的在小学就学写了,但是他们都没听说过绝句。而绝句对英语来说是那么重要,新诗就是源于绝句。庞德、加里·斯奈德,所有出色地翻译了中国诗歌的诗人,在我的脑海里,所有的壁垒、所有的结构都不存在,因为英语和汉语是姐妹,它们具有相似的语音、语法和语义特征。在过去的25年里,我一次又一次地意识到,它越来越完美。大概7年前,我发现英语中有平仄。当发现这个时,我的大脑几乎爆炸了。太酷了,因为你可以用英语写律诗。你可以吟诵,你可以教人们如何吟唱英语。我们不需要通过写中文律诗、绝句来学习汉语的系统。你可以用英语,用最简单的英语,单音节单词,这意味着孩子们可以做到。所以我的目标是确保走出去,把如何写绝句,把绝句文化传播到中学、小学和高中,从俄克拉荷马州开始,传播到美国、英国、澳大利亚、俄罗斯,还有中国等等。

石江山

汉学家,美国俄克拉荷马大学国际研究学院院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