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B8版:读品周刊

安妮·埃尔诺 有自己的《第二性》

《被冻住的女人》 [法]安妮·埃尔诺 著 曹冬雪 译 上海人民出版社

□思郁

自从2022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之后,法国作家安妮·埃尔诺的大部分图书都被翻译成了中文版。获奖之前,她只有寥寥两三本书有中文版,而且已经绝版,获奖之后的这两三年里,每年都有五六本书翻译出版。相比那些得奖即被忘的诺奖得主,埃尔诺的书有着持续的热度、不错的销量,以及足够的话题性,这些综合的因素带动了读者的阅读热情。

最新一辑的埃尔诺作品还是六本,中秋节那几天,我基本没有出门,一口气读完。对普通读者来说,读她的书好像没有难度。但是易读并不意味着易懂,埃尔诺的书非常锐利、大胆、自我剖析非常深刻,有的作家的书容易读,读完就扔了,但是读完埃尔诺,你会念念不忘,总是重复阅读她的书。很少有作家可以像埃尔诺这样写作的,将众多隐私、羞于谈及的女性话题,一一袒露在公众面前,用手术刀般的精准笔锋去刺痛公众的敏感神经。这种勇敢的献祭式的写作姿态成就了一位伟大的作家。

最新的六本书中,我个人最喜欢的是她婚外情的日记记录《迷失》,但是更具公共话题性的大概是那本《被冻住的女人》。正好前两天在影院看过了电影《出走的决心》,这部根据郑州五十岁苏敏阿姨出走的故事改编的影片,跟埃尔诺这本书形成了一种巧妙的互文关系。

相比之下,埃尔诺的小说《被冻住的人》虽然没有提供出走的决心,但是它提供了一个清晰的女性生活的样本,这本书某种程度上可以看作是对波伏瓦《第二性》的文学化的回应,最重要的是,小说中写到的所有女性经验都是真实的,埃尔诺所经历过的或者正在经历的——考虑到埃尔诺所有的作品中强烈的自传性的特征,这才是最恐怖的地方,因为每个阅读这本书的女性,大概都有一种似曾相识之感。小说的主人公从一个无忧无虑的小姑娘,成长为一个拥有二胎,看起来幸福美满,但是内心疲惫不堪的家庭妇女。

就如同埃尔诺的所有小说一样,这本小说也是自传的一种变形,比如她成长在一个小资产阶级的杂货店中,十二岁之前活得像个少女。这本书的前半部分写得非常抒情和动人,与她后半生的生活的萎靡形成了一个清晰的对照。这大概是埃尔诺有意为之,十二岁之前,她生活在无忧无虑的世界,自由自在地成长,但是那个时刻总会来到,女孩要被塑造成女人的时刻。这种塑造在她开始进入学校读书时,就悄然发生了。她意识到自己生活在一种巨大的差距里。所有的一切都按照社会的规训完成的,她恋爱,怀孕,匆忙结婚,成家立业,把自己从一个受教育、读哲学的女性变成一个家庭妇女。但是她始终没有忘记母亲给她的教导,那就是一定有自己职业,成为一名教师。她努力在家务劳动、抚养孩子和做一名教师之间寻找平衡。

埃尔诺写道,“甚至我自己都不再抱怨,我已经深陷全能型女性的陷阱,最后还为自己感到自由,有能力协调一切,竭尽所能维持生计,一个孩子和三个班的法语,家庭的守护者和知识的传播者,女超人,不仅只是个知识分子,总而言之一个和谐的女性”。小说的最后,她有了第二个孩子,丈夫欢呼,亲人庆贺,只有她看着镜子里衰老的脸庞疲惫不堪。她变成了一个被冻住的女人。

小说到这里结束了,小说中并未提供任何答案,埃尔诺只是展现了一位普通女性从少女到一个家庭妇女的转变,展现了社会对女性的一系列规训过程,把她变成一个服务型的他者女性,删除了她的主体性。如果说这本小说有所警示意义,大概就是它成功塑造了波伏瓦“第二性”的具象化的过程,让我们得以窥探女人不是天生,是被后天塑造的过程。

小说的结局是灰暗和无解的,但是在小说之外,埃尔诺正是在出版这本小说后不久,跟她的丈夫离婚了,她从一名教师成为了一名诺奖得主。值得提及的是,无独有偶,影片《出走的决心》的最后女主刚刚开始上路,未来好像晦暗不明。而现实中的原型苏敏阿姨,一直在路上,反而越来越好。她换了房车,今年也离了婚,据说是给了丈夫十六万,买了自己后半生的自由。

■好书试读

因为尹芒的出现,放荡不羁的罗克被改写为循规蹈矩的罗克。南方的冬季潮湿而又寒冷,他们在马路上转悠了几个夜晚后,只能使这种狂热爱情导致的东游西逛草草收场。在另一个雪夜,在罗克的行军床上,他们相拥而眠,迎来了他们迷惘的生命历程中的崭新的一页。

在这个漫长而神秘的夜晚之前,他们被各自间隔在一个被人谈论过无数次的概念化的幻想之境中。他们曾经凭着勇气和感觉接触过异性的肌肤,他们曾经被唤醒过也唤醒过别人。但是,只是在此夜,他们经历了一次飞翔,一次弥漫的呼吸,一次最初的也是最后的苏醒。他们互相使对方感觉到唯一的存在和唯一的事物,从此之后他们确认人是可以忘我的。在以后的许多年中他们几乎是沉浸在对那个雪夜的缅怀之中。所有午夜或凌晨的欢愉都成了那个永恒之夜的回响。

——《呼吸》 孙甘露 上海文艺出版社

八月的一个晚上,屋子里热浪滚滚,我和妻子在嘎嘎作响的电扇前席地而坐,我手握遥控器,将电视频道一个一个换过去,然后又一个一个换过来。我汗流浃背,心情烦躁。我的妻子倒是心安理得,她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在她光滑的额头上我找不到一颗汗珠,她就像是一句俗话说的那样,心静自然凉。可是我不满现实,我结婚以后就开始不满现实了,我嘴里骂骂例咧,手指敲打着遥控器,将电视屏幕变成一道道的闪电,让自己年轻的眼睛去一阵阵地老眼昏花。我咒骂夏天的炎热,我咒骂电视里的节目,我咒骂嘎嘎作响的破电扇,我咒骂刚刚吃过的晚餐,我咒骂晾在阳台上的短裤……我的妻子还是心安理得,只要我在这间屋子里,只要我和她坐在一起,我说什么样的脏话,做什么样的坏事,她都能心安理得。要是我走出这间屋子,我离开了她,她就不会这样了,她会感到不安,她会不高兴,她会喊叫和指责我,然后就是伤心和流泪了。这就是婚姻。

——《女人的胜利》余华 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