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 吴晓平
秋高气爽,骑上脚踏车在城南的大街小巷逛上一逛,是最惬意的事了。那天上午,我正悠然踩着脚踏车,出老门东,沿江宁路徐徐南行,身后突然无声无息地窜出一辆电动车,擦肩而过。慢车道本就不宽,虽然我是小心翼翼贴着马路牙子慢行,但身后窜出的电动车速度极快,而且小小的车架上还扛着一张长长的人字梯,前头是“嗖”的一声过去了,后面长长斜出的尾巴挂住我的龙头,还没来得及一声惊呼,快速前行的人字梯就将我拖翻在地,“哎呀”一声,天旋地转,我跌倒尘埃,向前拖行了七八米,自行车还压在我腿上,爬都爬不起来……
街边有人惊呼,还有人高声呼喝。我挣扎着抬头望去,还好,肇事的电动车向前跑出十多米,终于刹车停下了。骑车的是个毛头小伙,头戴橙红色的安全帽,身上白一块黄一块的全是漆,只见他迟疑地从电动车上跨下,回头望着我,一双没系带的解放鞋扇呼着,由慢到快,跑到我身边,搓着两手不晓得如何是好。我躺在地上,撑着半截身子怒喝:“你还发什么愣?快把我扶起来噻!”他这才从我身上挪开自行车,将我扶到街边路牙坐下。我这才看清楚,安全帽下是张娃儿脸,顶多十六七岁模样,嘴角还有茸茸细毛,吓坏了,惊惶地瞪大眼,手足无措。我想骂他,骑这么快去抢死啊!但看他一脸惊慌失措,嘴唇哆嗦着说一口苏北土话:这怎么好,这怎么好!急得额头汗珠直冒,我又不忍心,只恨恨地说一句:还站在那里发什么呆?扶我站起来走两步,看骨头伤了没有!
小伙扶我站起身,试着走了两步,甩甩腿,感觉还好。我这才发现手掌心蹭破了一块皮,胳膊肘也淌血了,出门前才上身的一条新裤子也跌通了,毛拉拉的破口处渗出血来。卷起裤脚一看,磕膝头蹭去一大块皮,伤口四周是一圈殷红的血滴,中间一块白森森的,不晓得是骨头还是皮下脂肪,反正伤口不浅,蛮吓人的。小伙扶我的手直抖,哭腔哭调地念叨:这怎么好,大哥,这怎么好?我很想说一句,我不是你大哥,我老人家的岁数,够做你爷爷了!可看他一副可怜相,再看他那双伸到我面前的破了的解放鞋,大脚趾都顶出洞来,估计也是跟大人出来打小工的,像他这岁数的城里娃儿,应该还在学校里念书。不由心一软,也无心与他幽默调侃,恨恨地说声:下次骑车小心点儿,走吧!
他一愣,呆呆地望着我,不晓得我是什么意思?我挥挥手,说:“你走吧,梯子拿下来扛着走!”
小伙这回反应过来,如蒙大赦,鞠一躬,调头就跑。
这是去年秋天发生的事,已经过去一年了。一件极小极小的事,本不足道,今天所以想起来写,是看到群里又在讨论电动车伤人的事。其实这个问题真的蛮难回答,从社会秩序的角度,我觉得对电动车应该严加管束,因为这玩意儿开起来没有声音,在街上窜来窜去,速度还特别快。尤其是那些外卖小哥,失火一样在街上跑,还常常骑反道,像我们这些老人,都不敢上街。但是换一个角度看,骑电动车的那些农民工,在城里谋生不易,苛责或重罚,似乎也不妥。就以我这次受伤来说吧,实际上后来也蛮后悔的。首先我负伤回家,得不到丝毫同情,还被老婆喋喋不休地数落半天,怪我骑车不小心(说不定是你撞了人家,否则怎么不叫人赔),又怪我没有及时去医院检查,万一骨折了怎么办?反正嘴长她脸上,上下唇一翻,想怎么说就怎么说,我必须忍受灵与肉的双重痛苦;其次是那一次受伤还是蛮重的,在家休息半个多月才出门,不仅误了我许多工作,就连和一帮老友约好的外地农家乐也取消了,颇扫大家兴。未能成行的老友,嘴巴比老婆还损,根本不相信我被人撞了,还这么好心一分钱不要就让人家走了,起码应该留下肇事者电话好索赔呀。“对方一定是个美女,”他们猜测说,“说不定还一撞钟情,日后断桥相会啊!”于是,我一番皮肉之苦,变成了老友口中的艳遇故事,一逮到机会就奚落我。
这一年,我也无数次想过,我究竟是做了桩好事,还是纵容了社会恶习?但一想起那张稚嫩的面孔和顶出洞的脚趾,我心底就浮起古人那句老话:勿以善小而不为,勿以恶小而为之——我自觉还是行了一善,虽然很小很小,心却安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