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是迎接生命的地方,也是告别发生的地方,在两者之间还有什么?每个人都有一肚子故事可讲。”继《新婚之夜》《晚婚》《有人跳舞》之后,80后实力作家辽京的长篇小说《白露春分》于近日出版,故事讲述了老龄化、姐妹情谊以及一个大家庭的渐行渐远……
京郊退休工人秀梅一手带大孙女佳圆和佳月,祖孙三人关系亲密。佳圆大学毕业后与男友一道留学,中途辍学回国,身心受创;佳月则按部就班地读书、工作,在个人生活与照护老人的夹缝之中难得喘息。在照护老人的问题上,家中矛盾重重,佳圆和佳月的父辈历经波折,中年困顿,无力也无心照顾年迈的秀梅。随着秀梅衰老带来的一系列问题,三代人组成的大家庭渐行渐远……经历了家庭关系与亲密关系中的一系列变故,佳圆和佳月见证了彼此的成长,开始互相懂得,她们各自面对生活难题,也在这个过程中获得新生。
书名叫《白露春分》,是因为其中特有的时间感,两个节气代表了两个季节,既是自然的季节,也是人生的季节。人生的春天和人生的秋天,是这部小说写作的两条重要线索。对于辽京来说,这部作品是她对家庭的回望和靠近。
从2007年大学毕业不久开始尝试写作,到2019年出第一本书,中途辽京也曾放弃书写,去北非工作了两年,又做了五年财经记者。后来成为全职主妇,在孩子睡觉时,辽京慢慢找到了属于自己的写作方向。“如果把现实比成一块蛋糕,我想看看我能不能换个不一样的方向去切,首先它得是我身边的现实,太远了我够不着;其次它不能太硬了,太像个刻意编排的故事,而应该有着日常生活的稀松和柔软的质感,给残酷的内核外面涂一层奶油。”
现代快报/现代+记者 姜斯佳
对一个家庭的反思、回望与重新理解
读品:请您谈谈《白露春分》的创作契机。这本书主要聚焦于一个大家庭内部三代人的互动,以及全家人如何面对家中老人的衰弱、疾病与死亡的问题,为什么想到写这样一个故事?
辽京:其实没有一个特别明确的契机。因为我自己是在一个大家庭里生活过的,我们这一代人是独生子女,父母都上班,在孩子小的时候,他们没有什么精力去管孩子。很多像我这个年纪的人,都有过跟老人一起生活的经验。这本书更多是一种反思或者回望:在那样的一个家庭里,我曾经遇到过什么样的人,我曾经听说过什么样的故事。童年时,我们其实并不了解自己的父母或者祖辈。他们究竟是什么样的人,他们究竟过着什么样的生活?只有当我们长大以后、拥有了自己的生活再去回望,才慢慢知道原来是这么回事,所以这本书也是一种领悟,是对过去的一种重新的理解,这对我来说是个人经验很重要的一部分。
我自己的奶奶在她当奶奶的时候才五十岁,我今年都四十一岁了,离当时她那个年纪已经很接近了。在我对她有印象的时候,她就是一个老太太,但是从现在的角度来看,五十多岁其实还没有到老太太的状态,实际上她有自己的生活和记忆,有她自己对人对事的看法,即使这些看法现在看来可能是陈旧的、落伍的,甚至是腐朽的、应该被淘汰的。我希望在小说里呈现一些更复杂的人物,他们不仅是好奶奶或是好父亲、坏父亲,这都是从他者视角看待他们得出的评价,我想让他们拥有自己性格上的完整性、人物形象上的多面性。
读品:新书的故事背景落在京郊,您也用不少笔墨写了秀梅住所周边的变迁。住在京郊和住在所谓城区的老北京,体验和心态似乎是不一样的?
辽京:这个家里面真正走进当代都市生活的就是佳圆和佳月。她们更年轻、受过更好的教育,而她们家里的其他人还留在原地。秀梅的家处在一个北京郊区的工厂大院,虽然不是农村,但在人际关系、生活模式方面,其实跟别的地方的农村也没有什么区别。在这样一个熟人社会里面,你会觉得你的一举一动、你说的每一句话都会一下子让很多人知道,你会看到这家人很在乎别人的看法。如果孩子对秀梅不好,或者家里有孩子离婚、不结婚这种“不光彩”的事情,都会上升到“面子”问题。当这一家人聚在一起,他们好像会遵循一套“一大家子应该怎么样”“大哥应该怎么样”“母亲应该怎么样”的固定模式。他们像是活在套子里面,彼此没有多少真诚的对话,家里人之间讲的也都是场面话、客气话。而在城市里独居的话,就不太会时时刻刻想到脸面问题,因为你可能连邻居都不认识,所以崩溃、伤心都是一个人的。
读品:书中陈家这个大家庭,以及立春、立远、立生各自的小家庭如何影响了下一代?
辽京:这个家庭内部彼此之间的感情表达几乎为零,他们过节回家好像是一种机械的模式,只是按照一年四季的程序在生活,在这样一种粗放的交流模式里面,那些细腻的东西基本是无处安放的。但是细腻的东西到底有没有?其实是有的。就像秀梅说“杏花开了”“小猫、小狗长大了”是想念家人们,希望大家回来看看她,她发送的“暗号”只有两个孙女佳圆和佳月能接收到。
佳月身处这个大家庭常常感到困惑,她会发现秀梅养老的问题变成了“房间里的大象”,父辈们说得都很好听,但最后这个问题没人解决,奶奶需要人照料、需要钱治病,大家都会绕过这些摆在明面上的问题,会一直拖延、凑合。佳月会觉得很孤单,好像自己是唯一指出皇帝新装的小孩,她发现这个家庭表面和平的现状,是以奶奶的忍耐为代价的。
亲子关系、夫妻关系其实都是人际关系
读品:维持着表面上的体面,不愿触碰表层下真实生活中的矛盾和失败,这似乎是传统中式大家庭的某种“通病”;也有人认为,中式家庭总是会把爱和权力关系混在一起,导致亲子关系变得复杂;今年年初,“这届年轻人开始断亲”上了热搜。您怎么看待这些讨论?
辽京:我觉得所有关于“中式家庭”的讨论都集中在一个核心的矛盾点,就是虚伪,说的和真实的需求不是一回事,说的和做的可能也不是一回事。比如说我们谈论孝道,但是不去谈论爱本身。亲子关系、夫妻关系其实都是人际关系,如果其中一方在人际关系中长期处于一个被动的角色,只能逢迎别人,这个关系肯定是不长久的。我们传统上讲的孝道,肯定是由下及上的一种顺从,一个小孩最初体验到权力关系就是在家庭里面。但是现在的年轻人无论工作还是生活,都不仰仗于父辈,而是仰仗于自己的能力,不像过去的农业社会,一个人要仰仗于自己的父亲传给他田地,一家人要分工合作去耕一块地。如果再用传统生产关系之下的那种家庭模式,套在当代个体性很强的年轻人头上,一定会遭到反对。
“断亲”我觉得是一个比较极端的说法,很多网络上的语言都很准确,但又比较决绝。实际生活中,你可能也做不到完全不说话或者删掉联系方式,无非就是你对很多东西不再像小时候那么相信了,也有很多人想要重新建立一套自己对于家庭和亲人的看法,这是一个断裂与重建的过程。
读品:书中描绘的姐妹关系、两性关系都真实而复杂。佳圆和佳月虽然亲密,却也有微妙的互相羡慕、嫉妒;佳月与飞凡、佳圆与沈慕的恋爱也并不只谈感情,而是涉及各种现实因素、双方的需求和“博弈”,这些关系背后反映的其实都是家庭或者社会的结构性问题。您能就此具体谈谈吗?
辽京:很多家庭问题其实是社会问题的缩影。我没有写过特别甜美的爱情,更多的笔墨和细节都花在描述一段看似正常、理想的关系中的人上,他们到底是什么样的状态。其中有快乐的时候,有动心的时刻,但一段关系持续时间很长的话,还会有难过的瞬间、痛苦的瞬间、顿悟的瞬间,也有非常投入的恋爱,猛地发现对方还有另外一面的瞬间。我觉得爱情虽然不一定是生活的必需品,但是它可以作为一个人看待自身、看待他人的一面镜子,人只有在最亲密的关系里,才能够完全摘下自己的面具,不会像在社会中那样带着一个“人设”生活,我们总是能够在亲密关系里找到让自己觉得有点温暖、有时候又有点锋利的感觉。我希望我的小说读起来,不要全都是同一种色彩,不只是悲观的,不只是你骗我、我骗你的,或者讲没有爱的关系如何冰冷,偶尔还是有一点点爱和温存在里面的,但也就是这一点点的爱和温存,让我们觉得生活还值得过。
写作是不断做减法的过程
读品:全书的笔调非常平静,没有太多大起大落,各种纷繁琐碎就像生活本身,读者很容易沉浸其中。其中对家庭细节的揭露既慈悲又残忍,这种时候的平静笔调又透露着某种作为旁观者的疏离感。书中的时间线是来回横跳的,有时会回顾过去,有时又提前预告结局。为什么会使用这样的叙事风格和叙事方法?
辽京:如果我不这么写,我还能怎么写?我好像一时也没有想出来。可能我写的这些都是生活表面之下的故事,它描述的是一段生活之下的那些暗流。同一件事情在不同的人眼里、在不同的时间段都会呈现出不同的面貌,所以书中不一定按照时间线向前流淌的形式去叙述。就像佳月和佳圆,她们长大后再回看小时候跟奶奶在一起的生活,感受也是不同的。比如小时候秀梅带她俩去山西探亲,对她们三个人来说,这是很重要的一次旅行,是秀梅第一次主动带她们出门,也是唯一一次。后来佳月带奶奶去海南旅行,可以看作是对山西旅行的回应。她会想到小时候一起出去,奶奶还答应说第二年我们三个再去更远的地方,去海边,但最终没有成行,等佳月长大了,她就让这次预期的旅行成真了。最后你发现你当下想做的事情,可能跟当年的诺言或者情景有关系。我很迷恋在时间跨度很大的小说里,思考一个人对一件事的感受和记忆,以及不同时间段的变化。
读品:从《新婚之夜》《晚婚》,再到《有人跳舞》《白露春分》,您着重探索的是个体生命经验的各种可能性、各种视角,您如何梳理自己笔下人物的发展和谱系?
辽京:因为我一开始在网上写小说,会有一个面对网络读者的问题。最早的《新婚之夜》《晚婚》,我总是想写一些有概括性的人,想找典型人物、典型视角写一个典型的故事,但是现在我不这么想了。现在我希望写的更多是不背负任何代表性的人,他/她只是过自己的生活,有一些成长,有一些疼痛,也有一些泪水或者笑容。对读者来说,他/她也许是一个陌生人,但他/她是活生生的、有温度的,不像台上的木偶戏那样陌生,而是一个坐在你身边一起看戏的人。他/她有明亮的地方,也有灰暗的地方,有更多细节,也许写出来更像我自己的无数个分身。我希望小说中类型化的痕迹会越来越淡,希望下一篇小说能有更缓慢的节奏,慢慢地更多朝向我自己去写作。我觉得写作是一个不断做减法的过程,一开始你可能觉得自己什么都能写,慢慢就会发现自己能做的很少,能调用的工具和手段也不多,所以就慢慢会收缩到一个“我觉得此时此刻能写什么,我就去写什么”这样的状态。
读品:哪些作家作品对您的创作产生了比较大的影响?最近在读什么书?
辽京:小时候比较喜欢张爱玲一类的,后来有一段时间很喜欢麦克尤恩,因为麦克尤恩比较戏剧性,近几年门罗读得相对多一些。我觉得门罗的特点就在于,她不太进行鲜明的道德、价值判断,她也不太会写具有强烈戏剧性的情节,她的小说好像带你在路上看风景,路上突然有个坑、有个坎把人绊个跟头这种感觉。我在读门罗的时候,会觉得她那种两三万字的中篇小说其实是蛮理想的节奏和篇幅,大长篇对于当下的读者来说过于沉重,中篇小说也可以讲完一个人的一生,或者是一个地方几十年的变迁。除了门罗之外,我爱看的作者风格跟我自己写的还是差距挺大的,通过他们会看到小说还有另外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