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蒯乐昊
“怀旧的未来”早已经成为一个被大家熟知的人文语汇,但它最早的提出者——斯维特兰娜·博伊姆——在2001年出版同名著作的时候,人类还正站在一个新千年的起点,很难说回望过去的本能,和眺望未来的憧憬,哪一端更强烈。
出生于列宁格勒的斯维特兰娜·博伊姆,1988年在哈佛大学获得博士学位,后来成为哈佛大学斯拉夫文学和比较文学的教授,也是声名鹊起的传媒艺术家兼作家。在她赴美求学的时代,苏联解体还未发生,可当她最后一次离开时,在边境线,她的祖国通知她:你以后再也不能回来了。
因此,当这位不得不接受“外侨”身份的移民学者谈起怀旧时,天然带有某种宿命感。“怀旧”的英文词汇nostalgia,来自两个希腊语词根:nostos(返乡)和 algia(怀想),是对于某个不再存在或者从未存在过的家园的向往。用特维特兰娜的话说,“怀旧是一种丧失和位移,但也是个人与自己想象的浪漫纠葛。怀旧式的爱,只能够存在于距离遥远的关系之中。怀旧的影像,是双重的曝光,或者两个形象的某种重叠——家园与漂泊、过去与现在、梦景与日常的双重形象。”
斯维特兰娜频繁采访移民,尤其是那些因个人处境艰难而被迫离开本国的移民,她一再意识到,对于某些人来说,“怀旧”仿佛一道禁忌。正如圣经故事里所描写的,在逃离索多玛城时,罗得的妻子因为留恋不舍,忍不住扭头看了一眼旧家园,就被永远地变成了盐柱。第一代移民常常是无情的,任何怀旧的思绪,都会让他们的出走显得徒劳和悲伤,他们把寻根的任务留给了他们的儿孙,“因为小辈们没有签证的负担”。
在1998年柏林举办“爱的大游行”那天,斯维特兰娜造访了一家名为“柏林故事”的纪念品商店,那家店恰好坐落在昔日东西德分野的界墙处,这座曾经被围墙分成两半的城市,布满了麻点般的废墟和无主的空地,也因此成为欧洲最大的青年狂欢节的会址。
“爱的大游行”由柏林数位音乐DJ发起,最初只有一部巡游车、150人参加,但这个小众音乐活动慢慢演变为盛大的露天狂欢,并以互相忍耐、尊重、谅解等互爱信息为主题,承诺不分国籍、不分年龄、永远不排斥任何人,积极向上、和平共处。这种多元的文化理念,符合了冷战结束后全球化的进程,很快发展为电子音乐界的国际盛事。市中心的“柏林故事”商店里,斯维特兰娜邂逅了一位展览总技师,他在店里展陈出二战前柏林建筑复制品,战争中被毁坏的皇宫、教堂、共和国宫等,被制作成微缩尺寸的玩具模型,甚至连建筑内古老的风琴、珍贵的木刻、教堂壁饰,宫廷陈设,都被一一复制再现。杜灵先生告诉斯维特兰娜,他在德国被占领后成为俘虏,在苏联的劳改营中度过了几年。被释放后,他一度在东德定居,并在1957年逃到了西德。“那天,俄国人发射了第一颗卫星,所有报纸都在谈论这颗卫星,没有人注意到我。”
作为在两个德国都生活过、试图医治国家分裂创伤的人,杜灵先生用自己的双手来怀旧,他制作在战火中被毁的旧日建筑的模型,试图在心理上重建历史的内在记忆。对他来说,现代人注定是游牧者。
“现代废墟,是战争和城市遭受到的暴力之提示,指出城市不同维度和历史时代共处的实际情况。废墟不仅就过去提醒我们,也是就未来作出提醒,因为我们的现在正在变成历史。”这便是《怀旧的未来》所希望阐明的价值,我们去向历史深处,寻找未来的答案。
值得一提的题外话是,“爱的大游行”在柏林举办了17年,每年吸引百万余人参加。自2007年起,这场活动巡游到不同城市。2010年,在“爱的大游行”主办地杜伊斯堡,多达140万人参与了这场音乐盛典,不料发生严重的踩踏惨剧,逾300多人死伤。惨剧第二天,杜伊斯堡市凌晨4时左右开始了街道清理工作,一张贴在地面上的宣传单在黑夜中令人战栗,上面赫然写道:要么跳舞,要么死亡!
从这一年起,这场旨在提倡爱与和平的音乐节被永久停办,如同隐喻。人类对于长久和平的期待,以及人类社会维护长久和平的能力,也会在历史的废墟上一而再、再而三地接受时间的考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