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远
“慢慢走,欣赏啊”本是朱光潜先生《谈美》最后一篇的标题,取自阿尔卑斯山谷路边的标语,提醒人们总要找时间停下脚步流连风景,否则再丰富华丽的世界也不过一个了无生趣的囚牢。这几个字,用来总结宗白华先生的美学观,也妥帖恰当。
在中国美学史上,朱先生、宗先生是当之无愧并峙的双峰,巧的是他们同年出生,同年谢世,又是同乡,又是同事,直到晚年都保持着深厚的学谊,堪称学林难得的佳话。当然,两人的思想旨趣不尽相同,各擅胜场。用李泽厚先生的话说,“朱先生的文章和思维方式是推理的,宗先生却是抒情的;朱先生偏于文学,宗先生偏于艺术;朱先生更是近代的,西方的,科学的;宗先生更是古典的,中国的,艺术的;朱先生是学者,宗先生是诗人”,多年研究两位宗师的邹士方先生的比方更巧妙,认为朱先生一生与烟酒为伴,而宗先生独喜江南绿茶,入世的、阳刚的酒和出世的、阴柔的茶,某种程度上也是两位先生精神气质的象征。
相比起朱先生的著作等身,宗先生留下的文字不多,他在生前出版的美学专著,也只有《美学散步》薄薄一册,20余万字。宗先生自谦构成这本书的十几篇学术散文和散步一样,“是自由自在,无拘无束的行动,它的弱点是没有计划,没有系统”。不过,一生以建立中国本土哲学体系为目标的冯友兰先生,却称许“中国真正构成美学体系的是宗白华”。今天的读者,品味宗先生的冲淡的文字,体会背后悠远的“艺境”,大概就能明白冯先生的心意。
以内容而言,宗先生有数的文章几乎涉及所有艺术领域,诗歌、绘画、书法、篆刻、工艺美术之外,戏剧、音乐、舞蹈、摄影以至园林、建筑都在他的视野之内,又能纵横驰骋,以所有的艺术元素为我所用,往往突破具体门类的畛域,形成通达深刻的观照。比如,1961年他应邀在中国音乐家协会讲演,会后写成《中国古代的音乐寓言与音乐思想》一文,首先点出音乐的本质,在于将“宇宙的数理秩序诉之于情感世界”,继而以法国近代诗人瓦雷里(旧译梵乐希)论建筑的文学表达为例,探讨音乐、建筑和生活的三角关系:“生活的经历是主体,音乐用旋律、和谐、节奏把它提高、深化、概括,建筑又用比例、匀衡、节奏,把它在空间里形象化”,宗先生是想告诉我们,音乐和建筑的形式美不是空洞的,而是最深入地体现出心灵所把握到的对象的本质,就像自然科学家用高度抽象的方程探索物质的核心那样。宗先生又以中国音乐史为例,由孔子而庄周,由西汉的《乐记》而东汉的《舞赋》,由“二王”的书法而唐人诗歌,以洗练的文笔言及艺术创作和审美接受的各个环节,几乎可以看作一篇“极简中国音乐美学史”。其余诸篇,如论述中国艺术意境的诞生,中国艺术表现里的虚与实,中国画中的空间意识,中国书法里的美学思想,魏晋风流之美学等等,都以简洁的篇幅容纳丰富的内涵,允为中国美学史上的经典篇章。
以精神而言,初读宗先生的文字,如诗似画,读者很容易获得心悦神游的愉快;然而稍加思索,便觉层层互映,意蕴难穷,哪怕稍加董理,都不免治丝益棼之叹,个中微妙,可以意会,却难言传。这恐怕与宗先生基本的艺术观密切相关——在他那里,艺术问题首先是人生问题,艺术是一种人生观,“艺术式的人生”才是有价值、有意义的人生。换句话说,宗先生在主观上并不期待通过逻辑论证的方式建立抽象的美学体系,他所在意的是带领读者一道从生活中获得“体悟”,而恰恰是这种“可以意会难以言传的体悟”,是中国艺术不同于西方的独特精神,代表了真正意义上中国气质。既是民族的,又是世界的;既是古典的,又是现代的。
直到晚年,宗先生一直强调中国文化“以大观小”而不拘之于模拟形似的审美特征;不断讲“中国人不像浮士德那样追求‘无限’,乃是在一丘一壑、一花一鸟中发现了无限,所以他的态度是悠然意远而又怡然自足的。他是超脱的,但又不是出世的”,这也正是他贯彻始终的人生态度。在“机器的节奏”越来越快速、“生活的脚步”越来越紧张的异化世界里,如何保持住人间的诗意、生命、憧憬和情思,依旧是值得注意的世界性问题。而宗先生以他从容的行脚,在今天依旧为读者整顿身心揭示了一种可能路径,这就是我们要持续阅读他的原因所在。
末了说一句正在读的这本《宗白华讲美学》,编者很有心地把宗先生两本最重要的代表作《美学散步》和《艺境》合编为一册,并依照文意在合适的位置配上插图,印刷精美,典雅绝伦,唯一的遗憾是卷帙厚重,颇不适合随身带着散步,也算是一种“美的代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