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不群
第一次读到胡安·赫尔曼,是那两首流传甚广的《动物》和《手》,可能还有《墓志铭》。这几首诗确实属于他最好的作品之列,诗意简洁而又丰厚,在表达上并不晦涩,也不深奥,但又有着多层次的想象、追寻的内蕴。一个很有意味的地方是,这本诗集的第一首诗即为《墓志铭》,这是他青年时期的作品。这个标题似乎暗示着胡安·赫尔曼的诗歌写作是倒退着走的,他首先写下了《墓志铭》,然后才进入爱情和理想热望,走向青春。在他的第一本诗集《小提琴及其他问题》扉页上,写着“但愿有人能抓住你的尾巴/魔法-幽灵-雾气-诗歌!”这并列的四个词就是诗歌的数种变身,或者说是他对诗歌的定义。
魔法。他的诗歌是心灵的魔法。他有着极强的感受力,完全打开自己,像打开一个魔法,让它用直觉、触目所及来把握并打磨一首诗歌,使它最终呈现出来时更加新鲜。比如《墓志铭》中,他化身为一只鸟、一朵花和一把小提琴,坟墓和死的沉重化为生命和艺术的轻盈与飞扬,传递着生之美好。鸟儿、音乐、色彩是他一再写到的,而鸟、花和提琴这三者很好地概括了他的写作母题:美、艺术和飞翔。这三者都带有一定的浪漫主义的痕迹,但由于南美风暴的冲洗和海水辽阔气息的浸润,它们已经全都变形,成为现代主义的艺术。这样一来,读者在这首诗中所读到的已经不是死亡,而是重生;不是哭泣,而是赞美。这种诗对生活的转化,是真正的魔法,也是胡安·赫尔曼最看重的魔法,它让生命和世界焕然一新。
幽灵。是一个灵魂反对者,一个玩精神跷跷板时必不可少的同伴。在《我们在玩的游戏》这首诗中,每当诗人举出一个A,同时就会出现一个非A,如同影子与本体,相伴相生。诗人一边强烈反对,同时又热烈拥抱。正是在这种精神的双向运动中产生了诗歌。应该注意到这幽灵是来自他自身,来自从镜子里走出来的另一个我。他既是诗人的亲密者,同时又是诗人的反对者。也就是一只蹲伏在诗人肩头上的猫头鹰,它镜筒般的双眼时刻在检视。当诗人开始写作,他就面对着一个幽灵,它可亲可爱,又赠予痛苦。“是幽暗的脸庞写下这些,仿佛射向死亡的子弹。”(《诗艺》)这语言的子弹以其在心灵中爆炸的威力同时也会将读者一起击倒。
雾气。也是香气,一种诗意的弥漫。我猜想胡安·赫尔曼一定受到过超现实主义者的影响,这从他擅长写散文诗可以看出,而另一个例证就是他的诗歌中经常出现的那种反常的粘连式断句法,这是典型的超现实主义手法。这使得这些诗句看上去似乎是在精神雷击之下被一股脑撞出来,无法以常规的形式列好队形,呈现在笔端。也就是内心走到了语言的前面,意念仍然结块在一起,语言还没来得及将它析开。“心脏/为一个女人猛烈地搏动/沿着世界的屋顶疯狂地飞行/而一座座城镇起火,旗帜飘扬。”(《看法》)这样的表达完全打破内外的界限,它拒绝指称心与物的对应,而追求物象即是心象。
有些诗歌是用词语的大米煮粥,在不断加热烹煮之后,在一碗粥诗里,仍可以看出米粒是米粒,汤汁还是汤汁。而胡安·赫尔曼的诗是一杯咖啡,煮好之后,咖啡豆和水都消失不见,但它们就在褐色的汤里,无从还原的咖啡豆紧紧拥抱着水分子,用香气为整个世界涂上明暗变换的色泽,端到人们面前。尝试去分辨咖啡豆和水是荒谬的,你只能一口饮下,然后慢慢回味。那首著名的《手》这样写道:“不要把手放进水里/因为会变成鱼游走/不要把水放进手里/因为会引来大海/以及海岸/让你的手就这样/在她自己的空气里/在她自己里面/没有开始/没有结束。”“手”“鱼”和“大海”完全融合在一起,成为同一片水域,共同流向无限,“没有开始/没有结束。”
让人惊叹的是,在诗人八十多岁高龄时,他仍然写出了这样的文字:“弥留的蜂鸟闪光如珠宝。她飞行的光芒,她的不安,她的面具,死亡的第三人称,在月光下短暂。她的离去多迟缓。瞬间的炽烈把幽暗的土地变为一夜尘埃的不眠。”这样的诗句是综合的、直击灵魂的,我们一边读一边看见月光映照之下,蜂鸟的变身,如遗世独立,迅捷又迟缓,暗魅又热烈,以闪电般的速度瞬间击穿弥漫笼罩的雾气,穿过大地之上幽暗的尘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