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是文坛,还是梨园,白先勇都是一个传奇。等身的著作,足以开宗立派,火爆的戏台,救活了一门古老艺术。
成名逾一甲子,87岁的白先勇依旧忙碌,天南海北地飞着。最近,他带着心血之作青春版《牡丹亭》,以及新书《牡丹花开二十年》重回南京。
一朝惊起牡丹梦,铁马冰河二十年。从结缘昆曲开始,白先勇经历了病重、拓荒、颠沛、围城,几度陷入绝境,几度化险为夷,他坚信这一切背后必有“天意垂成”。
友人说,“说到疯、痴、傻,自要算白先勇第一人了。”白先勇不恼,他乐见这样的评价。他说:“看戏的是‘疯子’,演戏的是‘傻子’,大概疯、痴、傻,都集中在我一个人的身上。说最疯、最痴、最傻者白先勇,没错,的确是我!”
现代快报/现代+记者 王子扬/文
马晶晶/摄
李广冬 张仁松 赵阳/视频
“最疯、最痴、最傻”的白先勇,推动昆曲复兴
读品:这本《牡丹花开二十年》不仅是过往资料的集纳,还有很多全新的、主创们对当年的抒怀。是什么促使着您和您身边这些人耗费这么大的心力,去做了这样一本新书。
白先勇:别人常说,一提到青春版《牡丹亭》,就想到白先勇,其实我只是一个在前面摇旗呐喊的“义工大队长”,这部戏是集合了中国大陆、中国香港地区、中国台湾地区文化精英共同打造的巨大的文化工程。这本书是对20年的总结,分量很重,有1.6公斤重、800多页、90多万字、200多张台前幕后的照片、80个撰稿者,包括主创人员和学者的文章。一出戏能有这么丰富的资料很少见,在昆曲史中或许是一本重要的参考书。
我在文化界认识了一大批朋友,他们都是义务来帮我的,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号召力?因为大家内心都有一种文化使命感。在我们中华民族每个人的心中,19世纪以来传统文化的没落都是一个“隐痛”,大家不管来自哪一界,都想要恢复我们以前几千年灿烂的文化传统。我们不光是在演戏,我们是在抢救一个摇摇欲坠的文化瑰宝!
读品:您能否向各位读者透露一下,这本《牡丹花开二十年》有哪些看点?
白先勇:青春版《牡丹亭》今年是20周年,2004年台北首演,然后开始了全世界的巡演。我们这本书的初衷,就是在20周年的时候给它做个总结。这本书分了几部分呢?一部分是我们的原创人员,编剧、灯光、服装、舞美,还有昆曲的老师傅们,回望20年时光,有哪些感想,做一些总结。
另一部分,20年来,我们的主要演员,生旦净末丑,还是原班人马,这个很不容易。这些演员们都是师出名门,他们拜的都是大师级的人物,他们写出来我觉得蛮感动的,就是老师对他们严格的训练,原本是怎么样子的,他们又是怎样一招一式学下来的。还有一部分,写的是学者专家对我们这个戏的评价,更特别的是,一些“金主”的看法。我们这部戏能够撑到今天,背后有很多企业家无偿的、没有条件的贡献,这个花价差不多在5000万元人民币以上。
我写这本书的时候,青春版牡丹亭演了520场,有100万的观众,去过60多座大中城市,进过40多所高校,有广泛的影响。不夸张地说,我想青春版《牡丹亭》至少启动了昆曲复兴。
读品:您的朋友张淑香教授,在这本书里有一个形容很有意思,她说“说到疯痴傻,自要算白先勇第一人了。”关于“疯”“痴”“傻”这三个字,您是如何理解的?
白先勇:看戏的是“疯子”,演戏的是“傻子”,大概疯、痴、傻,都集中在我一个人的身上。说最疯、最痴、最傻者白先勇,没错,的确是我!差不多开头的几年,到演出200场为止,我大概跟了他们200场,跟着他们到处去演。我觉得自己好像是一个草台班的班主,带了一群到处闯江湖、跑码头的人,真的是在闯,一场一场地闯下去。现在是回想起来简直不可思议。我自己并非昆曲界人,因缘际会,却让我闯入了这个圈子里,好像天意垂成,有一只手推着我走向这条路。
“抢救保存经典作品,这才是正道”
读品:经过20年,重看这部青春版《牡丹亭》,您的眼光是否有所变化,对这部作品的感情,是否也产生了相应的变化?
白先勇:有的。我们开始制作青春版《牡丹亭》的时候,选的演员都是20岁出头,这也是“青春版”的意义之一。想借一出经典大戏,快点训练一批年轻演员接班,特别是那时候昆曲有断层的危险。第二个原因,我们希望以这个青春的演员来吸引青春的观众,观众的老化已经刻不容缓了。
到现在,经过500多场的淬炼,经过20年的磨炼,他们的表演艺术都非常成熟了,他们的默契,也可以说已经天衣无缝了。所以这一次我们来看的时候,就是要看他们的昆曲艺术。今年3月,我们在高雄和台北演出,9月又到了北京演出,已经过了20年,台下还是年轻的观众,热烈得不得了,可见这个戏有穿越时空的一种力量,对年轻人,尤其是年轻学生,中学生、大学生都有一种很大的吸引力。
南京演出是我们20周年庆典的最后一站,我想这一次的意义也是非凡的。
读品:您经常用两个字讲昆曲,一个是“情”,一个是“美”,在您的美学体系中,昆曲之美究竟美在哪里?
白先勇:可以这么讲,我们中国所有表演艺术中,美学达到最高境界的,就是昆曲。昆曲大部分以明清传奇为主,它的文本,文学底蕴最深厚,那些唱词曲牌都是诗,而且这些诗就是从《诗经》《楚辞》,以及唐诗、宋词、元曲的抒情诗传统里继承来的。我用很简单的话说,昆曲是把我们抒情诗的意境用歌舞具体表现在舞台上,底蕴深、文学美、词藻美,这是第一。
还有其二,昆曲的音乐美,笙管笛箫非常优雅,它有江南文化的特色,婉转缠绵,调子非常美。第三,昆曲的舞蹈美,比如它的水袖动作。昆曲有个很大的特色,就是说“无歌不舞”,每唱一段,就有一个非常优美的身段来配合,这跟其他的地方戏不一样。
而且,它的内容讲的大部分是爱情,十部传奇九相思,因此,昆曲是最美的形式来表现中国人最深刻的感情。当然,昆曲也有讲历史的沧桑,像《长生殿》《桃花扇》《铁冠图》这种,都是历史大剧。昆曲有600年历史,已经是一种非常成熟的表演形式了。
读品:这么多年来,您参与昆曲的创作推广步履不停,除了青春版《牡丹亭》还有《玉簪记》《白罗衫》等,在选择这一类剧目的时候,您是否有什么样的偏好?或者说基于什么样的标准,您选择了这些剧。
白先勇:我觉得现在有一个趋向,好像很多人都喜欢去编新的剧本。我觉得,我们现在最重要的一点,就是面对经典作品的流失,当务之急应是抢救,应该把它们保存下来、抢救过来。现在老师傅们都老了,我们那时候,传字辈的老师傅身上有600出戏,传到下一代,可能砍掉一半了,只有300折了,那么再往下传的话,就更少了。
所以我就跟苏昆排了《玉簪记》,我非常看重这出戏,它的舞美达到了很高的高度。演了几十场之后,我们还做了《白罗衫》《西厢记》《铁冠图》《潘金莲》,演得非常好,广受欢迎。我也鼓励他们快点把这些经典戏学下来,保存下来,这才是正道。
我们现在还剩下100多出、快200出的传奇,大家应该来发掘这里面的宝贝,把那些经典快点传下来,而不是去编一些新剧本。为什么呢?很多现在的编剧没有那种诗词的根底,没有受过像汤显祖那样的诗词训练,所以编出来大部分都不适合,不合乎昆曲的美学,也就不会传下去。
87岁,对别人宽容,对自己宽容
读品:您和南京渊源颇深,鲐背之年重回这座城市,您会“近乡情更怯”吗?
白先勇:1946年,我在南京住过,时间虽然不长,可是中山陵、雨花台、明故宫、秦淮河,那些地方给我的印象都是很深刻的。我们家以前就住在大悲巷雍园1号的老房子里,我还回去看过。
南京是个千年古都,算来算去有多少个朝代定都在南京。所谓六朝金粉,经过了沧海桑田,所以我说,南京在历史、文化上都是非常非常深的,占有着重要的地位,给人一种向下扎根的感觉。
这次回南京,我还有好多地方都想去看看,比如好久以前去过的栖霞寺。这些古寺都应该好好去走走。还有上一次去的江宁织造博物馆,我对《红楼梦》很感兴趣,所以还想再去。
读品:古人说“修短随化,终期于尽”,这本《牡丹花开二十年》里面出现的一些人物也故去了,两年前张继青老师逝世,最近叶嘉莹先生也仙逝了,对于她们,您是否有想说的话?
白先勇:1987年到南京的时候,我就认识了“旦角祭酒”张继清老师,我特别到朝天宫去看她的“张三梦”,《惊梦》《寻梦》《痴梦》那时候就非常感动。后来,她当了我们青春版《牡丹亭》的艺术指导,倾囊相授。很了不起,非常尽责,张老师那种一丝不苟的精神,我非常佩服。
叶嘉莹先生,我是她的旁听生,我是外文系,她中文系的,但是在上世纪60年代的时候,我就听过叶先生的课,听她讲古诗词,可以说她打开了一扇窗子,让我欣赏到了中国古典诗词的美。她对我的影响很大,我想像这样的国学大师很难再找到,我也非常怀念她。
读品:您的人生经历非常丰富,可否和读者分享一下您的人生感悟?
白先勇:我最爱的两部中国作品,一部是《牡丹亭》,一部是《红楼梦》,我自己也受这些作品影响蛮深的。我想这两位作者,汤显祖和曹雪芹,他们最后都是经过了情的磨炼,然后慢慢转向佛、道。《红楼梦》的最后宝玉了却尘缘,其实也是包括我在内很多中国文人向往的境界。
年轻的时候,大家都是儒家,要进取、要求功名、要求利禄,需要这些入世的哲学。到了中年,他受了一些挫折,对人生有新的看法,那么道家来了,退一步,海阔天空。那到了晚年,我想人生已经超越了生关死劫、红尘世俗的东西,这时候就是佛学。从古到今,王维、苏东坡、汤显祖、曹雪芹都是走的这条路。
我以前对事情、对人的要求很严格,对自己的要求也严格。现在更理解人生了,对别人比较宽容,对我自己也比较宽容。我想人到了这个岁数大概都会这个样子,算是一种醒悟,一种了悟吧。
白先勇
1937年出生于广西南宁,作家、评论家、戏剧家、昆曲制作人。主要作品有小说集《台北人》《寂寞的十七岁》《纽约客》等,长篇小说《孽子》等,散文集《蓦然回首》《树犹如此》等,舞台剧《游园惊梦》等 ,曾获上海白玉兰戏剧表演艺术终身成就奖 、第五届郁达夫短篇小说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