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 戴明权
1976年7月,我高中毕业。在家闲得无聊,就徒步到离家十几里远的靖江新港大姐家小住。许久未见姐姐、姐夫了,一家人很亲热。几岁大的外甥天天黏着我,我教他背唐诗、给他讲故事;有时从田里拉来一小车土块,帮姐姐填平她家房子东边的一个土坑;有时到姐夫的钢铁厂去参观,看着工人们在几百度的高温炉旁操作,那厚重而坚硬的铁块瞬间变成了软如布匹的、长长薄薄的钢条或钢板,炉火映得我满脸红彤彤的。
一天,大姐邻居家有一辆三轮车停在门口,我一时兴起就骑着玩。跨上车,因为是第一次,车龙头握不稳,还是歪歪扭扭骑了一圈。骑着骑着慢慢熟练了,胆子也大起来,就上了马路,骑到了钢铁厂,继而骑上江堤,一直骑到新港船闸,看到上面有陈毅元帅的题字。日头偏西时,堤上已车来人往,我有点害怕,赶紧掉头转弯往回骑。
这时,一个满脸大汗、双手拎包的中年男子喊我:“小同志,能不能帮忙载一下包,天太热,我拎不动了。”我看他气喘吁吁的样子,就赶紧说:“好的。”他把包放在三轮车上,自己也坐了上来。顿时,我感到三轮车有了重量,不像来时那么轻松,我双手握紧车把,沿着江堤,咬着牙双脚吃力地踩着脚踏板,骑了大约二三里路,我已浑身汗流浃背了。在钢厂附近,那人说:“到了,谢谢你。”便拎起包下车。他突然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一张崭新的一角钱给我,我坚决不肯收下,他拉住我说:“天太热,买根冰棒吧。”我只好收下,连声说:“谢谢、谢谢!”
晚上,姐姐收工回家,我跟她说了下午骑车带人的事,把一角钱给她。大姐不肯要,只是叫我下次不能骑人家的车上马路,太危险。
一星期后我回家,把这一角钱交给了妈妈,妈妈瞪大眼睛问我这钱从哪里来的,在妈妈眼里,在那个物质匮乏的年代,这可是一笔来历不明的“巨款”。我赶紧把在新港大姐家学骑三轮车,顺路做好事带人的经过跟妈妈说了,妈妈才放心收下来。
1984年春天,妈妈因病去世了。十年后的一天,大哥来南京,说要给我看一样东西,是一个黄色的小皮夹袋。大哥说这是妈妈生前留给我的,一直珍藏在家中的衣柜里,近来整理物件才把它找出来。里面有我小时候戴过的银手镯和挂锁,有一张折叠得整齐的一角纸币和十几枚硬币,还有一块小小的亮晶晶的玉石。大哥说:“这是妈妈留给你的宝贝,要好好收藏。”我一件件仔细地揣摩着,看了又看,妈妈慈祥的面影浮现在眼前,眼眶渐渐噙满了泪水。
当我打开叠得整齐的那张一角钱时,突然想起,这就是我16岁骑三轮车做好事,第一次用劳动挣来的一角钱。妈妈一直留着没舍得用,留给我作永久的纪念!妈妈留给我的这些物件,是我这一生最珍贵的宝贝,这里有一个母亲的爱,有母亲的叮咛,更有母亲教我为人做事的准则。
想起妈妈平时一直教育我们,别人家再好的东西,自己再喜欢,哪怕一根草、一根线,也不能拿。不要随便吃人家东西,要靠自己的本事,要挣干干净净的钱,心里才踏实。不要看一根针、一粒糖、一角钱很小,小洞不补,往后吃大苦。妈妈不会说“千里之堤,溃于蚁穴”之类的古语,但她这些朴实的话,一直潜移默化着我的心灵,深深影响了我一辈子。妈妈的话,让我在后来几十年风雨漫漫的人生中,一直没有迷失方向。
一个冬阳暖暖的周末,我又一次打开妈妈留存给我的黄色小皮夹袋,我对已经十岁的外孙,讲述太祖母特地留存的那张一角钱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