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上午9点,一台轮椅会准时碾过苏州钮家巷的青石板路,咿咿呀呀。
江澄波坐在轮椅上,儿子推着他,穿过小巷,在“文学山房旧书店”门口停下。女儿早一步到了,但似乎习惯了等着父亲“就位”,才开锁拉动卷帘门。文学山房的门锁,似乎锈得都比别处慢。
距离江澄波的祖父1899年初创“文学山房”,已经过去了126年。而江澄波老人,今年已经一百岁了。
本期“读城·寻访最美旧书店”系列报道,现代快报记者探访“文学山房”,专访百岁守店人江澄波。
不足20平方米的书店内,墨香氤氲。玻璃门边的那张木椅是老人的“工位”。全年除了大年初一、初二两天,江澄波每天坚持到书店“上班”。100岁了,仍然如常。“有的人说我是100年来书店的活化石。”说完,他呵呵呵地笑了。
刚刚过去的五一假期,热闹的苏州城里,游人如织。有一些年轻人是冲着“文学山房”来的。他们想到旧书店里见见这位百岁的老爷爷,浸一浸书香。
比如记者寻访那天,在老人要回去吃中饭之前,店里来了两个拍短视频的姑娘。她们的补光灯打到书架上的《落金扇》《芙蓉洞》,问:“爷爷,哪本书是您店里的镇店之宝呀?”
老人家很喜欢和这些爱书的年轻人交流,他说,最近这些年,来书店的年轻人越来越多了,他还说,爱书的人多,书香不会散。
现代快报/现代+记者 王子扬 王凡 高达/文
牛华新/摄影 李广东/摄像
王子轩 赵堃雅/后期
“我守的是书呀!”
“文学山房旧书店”每天上午9点开张,下午4点半关门,刨去中午一小时回家吃饭的时间,江澄波一整天都在店里。
老人的话不多,巷子里的人来来往往,有老街坊,也有外地游客,他因为近几年白内障视力欠佳,看得不真切,但都礼貌地笑笑,做着回应。
“子女都叫我不要干了,可我蹲在家里呢,没有事,只能去睡觉,一睡就起不来床了。到店里嘛,我讲讲话,不会得老年痴呆症。”
他这话一说出口,陪着在店里的女儿就笑了:“你一百岁了哎。”言外之意,一百岁还在“工作”的人,和这个毛病会有什么关系?
“您为什么天天要来店里呀?”记者问。
“我守的是书呀。”江澄波答。他说,坐在书店里,他就安心,一天不摸旧书,他心里就不踏实。
为了配合老人每天“上班”,三个子女做了明确分工。大女儿和小儿子两个人在书店轮值,一人一天陪着父亲,帮着父亲打理书店。二儿子负责老人的饮食起居,还有上下班的接送,有空也会到店里帮帮忙。
其实他们自己也都是七十来岁的老人了。“他守着书嘛,我们就守着他。陪着他‘上班’。”大女儿说。
“百岁守店人”并非来熬清闲的,一天之中常常访客盈门,有生意经,有买卖道,有人情世故,有书情戏理:
外地游客大姐坐到近前,请教百岁老人长寿秘诀,老人说:“糊里糊涂就活到一百岁了,和读书有关系呀,心态好”;穿潮牌的少年慕名而来,求一张和百岁老人的合影,老人欣然应允,并问少年从哪里来;还有一妇人,挟着裹得层层叠叠的《柳庄相法》登门,请高人“掌掌眼”——
因为视力的缘故,老人需请女儿翻着书告诉他书中的核心内容,江澄波只是扫了一眼,就准确地判断出来书的版本、年份。他鼻翼微翕,“可惜只有残卷了,不然还要珍贵得多。”
这识书的眼力是岁月给的底气。过去苏州的版本鉴别界有“三只眼”之说,时过境迁,昔人作古,唯有老人这一只“眼睛”留存。
在业界威名赫赫,在江湖也有轶闻,神奇程度堪比武侠小说:其一,说有顾客拿古书请老人鉴定,老人瞥了一眼,“假的”,客人不忿,追根问底。老人轻描淡写,“因为真本早年我过过手。”其二,说有人拿出了某著名文人的稀见珍本,老人眉眼不抬就说是“伪作”。众人疑惑问其原因,老人说早年与这个名人相熟,他写过什么书,自己门儿清。
寻访那日,春雨阵阵。江澄波就静静地坐在那里,时而举杯抿上一口清茶,他听着雨声,也听着整个世界。
“读书是最高尚的呀!”
百岁老人守店,书架上的古书都更添了古韵与神采。线装书脊微微发亮,纸页间浮着墨香,夹在其中的白色标签已经泛黄,上面是毛笔标记的名录——《三国》《水浒》《山海经》《论语》《墨子》《老庄》《王阳明先生全集》《义门读书记》《通志略》《西湖志》《新刊校定集注杜诗》《宋六十名家词》……
“读书是最高尚的呀!”江澄波对书的感情,源于祖父。
1899年(光绪25年),江澄波的祖父初创“文学山房”,“那时候就叫‘文学山房’,山房嘛,都是比较高的知识分子隐居在山里面读书的地方吧。”
江澄波饶有兴趣地忆起,12岁那年,他和姑妈去扫墓时,途经地摊,无意间发现两本书,信手翻阅,竟然是明人手写的蓝格抄本。他当机立断出手买下。回到家中,祖父根据残存的字迹推断出,这竟是宁波范氏天一阁藏书。
“这是我第一次收到古书。祖父还夸奖我,怎么12岁的孩子已经懂书了呢!”老人的话语里分明还留着几分当初那个少年的骄傲。
从小耳濡目染,江澄波自16岁开始正式成为一名古书从业者。
因了书的缘分,江澄波一生认识了不少藏书家、学问家。大约10岁,他在书店里见过章太炎,正式入行古书业后见过于右任、钱穆,还曾为郑振铎、顾颉刚、黄裳等先生,提供书目、送书寄书。
在战争岁月,跟着祖父与父亲“跑码头”,练就的更是读书人的胆识与胸怀。
抗日战争期间,日寇肆虐,大量藏书流散。江澄波记得,日军飞机从头顶飞过,日军坦克开过盘山公路,他和师兄躲在草丛大气不敢出。但寻书的工作却马不停蹄,他和祖父、父亲在胥门外乘船,“他们打了八个大包,我也一起帮忙,将书随身带着……”
时移世易,“文学山房”也经历了经营模式与店址的变迁。2006年,当江澄波在苏州钮家巷重新开起“文学山房”时,他知道,自己并不只是如今文学山房的主人,也是文学山房的第三代传人,更是古书的守护者和传承人。
“抢救古书是我们书店的宗旨”
在苏州这座书卷气浓烈的江南城市,每天都有南来北往的人到“文学山房”,因书相聚。
江澄波把书店比作城市的眉毛,“你说起什么大的作用,不一定。但是要是没有书店,就是好像人的脸蛋没有眉毛了,不好看了。”
今年43岁的苏州博物馆研究馆员李军,便是文学山房的“老顾客”。2005年,正在苏州读研的他,为了寻找苏州地区文史资料,第一次踏进了文学山房的店门,并自此认识了江澄波老先生。此后20年,他每个月都会去几次。碰上五一、国庆之类的假期,几乎天天都去。他要买的旧书,多是地方文史委或者方志办的内部刊物,在文学山房总能找到。他赞叹老先生的敬业和专业,特别是对苏州地方上的掌故非常熟悉,尤其感佩老人为世人留下多本著作,将自己百年所见所闻留给后世研究。如今他也会时不时推荐年轻的师弟师妹来文学山房觅书或者来请教老先生,总能在这里得到答案,“江老先生带给我的影响是潜移默化的,我一直将老先生视为读书学习的榜样。”
还有一些读者爱听书店的故事,老先生也爱讲故事。
有年轻人好奇询问哪本书是店里的镇店之宝时,老人让女儿从书架上抽出一本明代阮大铖的《燕子笺》。古籍的每一处都装补修复得仔细,逐页翻过,青年人惊叹不已。
老人说,自己这一生最骄傲的,是经手10部宋版书。他曾在一篇自序中写道:“通过我的抢救、奔走,很多藏于民间的古书被发掘出来并被送到了合适的人或者机构手中,有的甚至成为了镇馆之宝,回想起来,我心里是十分高兴和自豪的。”
百岁书翁与千年古书之间,有说不完的故事。江澄波经手的10部宋版书,各有传奇。
上世纪50年代,他在人民路穿心街一家卖钓鱼竿的店里,发现了寄卖的宋刊本《东莱吕太史文集》,字体端正,刻写精绝;
1963年,他在火车站“截住”了一位上海灯泡厂工作的藏家,因为其手里拿着44册的《西汉会要》《东汉会要》;
2012年前后,他从一个日本归来的留学生手里,收到了两册残本的《碛砂藏》,这可是传说中让康有为都耿耿于怀的宋本……
故事中的江澄波在旧书店、古玩店、杂货店,甚至是回收废品的垃圾场里都寻到过珍本,守护了中国传统文化,“抢救古书是我们书店的宗旨。”
江澄波说,他这一生见过太多书籍的命运沉浮,总想着能给古书最好的归宿。“书和人一样,也是有自己的命运的。今天流通的书籍只要是好书,就能得到大家的重视、爱惜,这就是运好,命好。我活过这么多个时代,深感现在的生活最平安幸福。”
“直到生命最后一息”
夕食打烊,江澄波的三个子女会像上午开门时那般,一起聚到书店来。忙一忙收工前的活计,确认一下案上是否压着明天要寄出去的快递单。然后打开折叠的轮椅,准备接老人下班回家。
每日,江澄波的轮椅在青石板路上压出的痕,是书香的年轮。江家四代人,守的是千年文脉的根。
“书是我营生所靠,也是我终身所好。我觉得自己就像一条载书、送书的书船,我离不开书,就像船离不开水。”祖父、父亲的“书船”摆渡了他,而他这条书船,也将去往更远的未来。
采访最后,记者问江澄波老人:“您想过自己要做到什么时候吗?”
老人不假思索地说:“直到生命最后一息。”
雨还在下。那一刻,书店内,响起了掌声,在场的每一个人都情不自禁。
百年书事,宠辱皆忘。更吹落,书香如雨,润物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