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B4版:读品周刊

罗周:140余部戏,就是我的黄冈题库

罗周(左三)与主演们合影 受访者供图

人间四月天,最是闲适惬意的时节。然而,过去的一个月里,江苏著名编剧罗周却格外忙碌。

昆剧《六道图》、扬剧《郑板桥》、闽剧《幻戏图》、秦腔《无字碑》、昆剧《世说新语》、越剧《织造府》……

她的六部编剧作品晋京演出。帷幕落下,掌声不息,罗周坐在台下,冷静、欢喜、哀伤,身处其中,又像置身事外。她说:“18年来,用全部生命去拥抱中国戏曲。”她说:“人生总要有一件事值得你为它倾尽全力地燃烧。”她又说:“我最近一直在思考,我将去往何处,以怎样的方式,给中国戏曲以新的回馈。”

对于大众,这或许是一次了解追光灯后,那个笔者的机会。

现代快报/现代+记者

宋经纬 王子扬

后天的“幸运儿”

罗周走上戏曲创作之路,纯属“偶然”。1997年,她考入复旦中文系,因为系里绵延数届的“演剧”传统,2000年,她执笔了话剧《韩非》,该剧由97级中文与复旦剧社联合演出,引起了关注,进而被改编为淮剧《千古韩非》,由淮剧名家梁伟平主演,登上了戏曲舞台。

“那时候,只要没课,我都会从复旦赶去淮剧团看排练,从文本到舞台,那么多活生生的生命投入,让我发现人与人之间,可以如此紧密地被艺术勾连在一起。”

2007年博士毕业之际,罗周作出重要抉择:去江苏写戏。

“初来时,并没有作为专业编剧的自觉,幸运的是,2010年,上天给了我一份礼物,我也接住了它,那便是昆剧《春江花月夜》。当时我对昆曲曲牌简直一无所知,全凭一腔热忱提笔就写。”罗周笑称这是“无知者无畏的浪漫”,这份率性至今仍流淌在她的笔尖。

十八载春秋,她以惊人笔力完成140余部戏剧作品。人们问她为什么写这么多时,她回答:“除了写戏,我不知道还能做什么。对我来说,再没有比写戏更愉快的事了。”她又说:“因为我笨,只有写了这么多,才能写得这么好——这100多部作品,就是我的黄冈题库。”

创作扬剧《衣冠风流》时,因为初稿不尽如人意,她索性完全重写最后一场。自晚上7时动笔,一口气写到第二天凌晨4点。敲完“全剧终”,除手指之外,整个身体都坐僵了。罗周说:“周遭那么安静,却能感到这世界千万种喧嚣、千万个拥抱。身为编剧,这是最幸福的时刻。”

面对“天选之女”的赞誉,她更愿分享创作哲学:“你永难预知命运将以怎样的方式予你馈赠、予你期许,你原以为眼泪滴入沙漠悄无声息,直到很多年后,掉头望去,清晰地看到生命河流的轨迹、看到那些转折与弯道,才明白,泪落之处,灌溉的是颗种子。”

戏曲与文学是“天生拍档”

戏曲与文学可以说是一对“天生拍档”,充满古典气息的文学作品与文质彬彬的戏曲表达,十分“意趣相投”。审美在不断升级,“文学改编”四个字,似乎又不那么简单。动不动“改编自某某某”的故事,真能满足观众的需求吗?

以昆剧《世说新语》为例,这是罗周与江苏省昆剧院合作的一部新“传奇”,剧本共24折,其内容始于197年,终于385年,横亘188年的岁月,走过了东汉末年的连天烽火,直走到东晋谢东山的生命消歇。罗周始终强调的,是在传承文化精神基础上的“原创性”及其与当下受众的“情感共鸣”,她说:“我所希望、所追求的,是即便你熟读了一百回原著,也想不到将在剧场里相逢什么;而场上,分明是第一次相逢,却又一见如故,仿佛邂逅了认识很久、也等待很久的朋友。”

罗周的剧本写作,一向以突出的“文学性”著称。她常常转述章培恒先生的话:“什么是文学?能感动人的文字就是文学。”繁丽精致的文辞用典,并不是她的追求。所谓“好诗流美如弹丸”,罗周说,她向往的,便是这流美,以及独特、准确、震荡感。

创作《春江花月夜》时,她被张若虚这首千古名诗所吸引,却并不想在原诗基础上敷衍出一段普通的故事,也无意为张若虚撰写一篇传统的传记。令她着迷的是,究竟是怎样一个人,经历了些什么事,才能将宇宙与人生的关系看得那般通达透彻。

于是,她大胆发挥想象,让张若虚“穿越生死”,不仅为寻找一段失落的爱情,更是在狂放的想象中追索这首诗的诞生。依然青春的张若虚返魂重生,于明月桥头,重逢白发苍苍的爱人,这一刻,时空仿佛被击穿了,兴衰剥落,生命展示了最真实的样子。

罗周用剧作塑造了一系列文学家的舞台形象:曹操、曹植、李白、杜甫、白居易、贾岛、王维、苏轼、郑板桥、曹雪芹……他们形象鲜明,个性突出,仿佛从历史的长河中走来,鲜活地呈现在观众面前。什么是好的戏曲作品?罗周引用她老师张弘先生的话:“有情有趣。”精彩的情节、典型的人物、丰富的情感……必不可少,却还不够。对戏曲文学而言,在落笔之时,就要充分考虑它与舞台的对接,与剧种特色、演员个性、程式化表演、声腔艺术的对接。“而文学,也是打开一部部戏曲作品的‘密钥’。与人物交流,让观众感受人性的美好和复杂,启悟生命的意义。”罗周说。

坚定的长期主义者

无论是艺术创作,还是文学创作,谁都不能一蹴而就。戏曲创作更是需要长期积累和沉淀,需要不断地学习和探索。在做编剧这件事上,罗周是个坚定的长期主义者。

她坦言,从2007年投身戏曲创作的这18年来,她就做了一件事——写戏。被问到有什么想对青年编剧说的话时,罗周回答:“减少焦虑,避免内耗。创作之前,先问问自己,为什么而写?快乐吗?孤独吗?孤独中仍感受到快乐吗?甚至,苦痛中仍觉快乐吗?”

5年前,罗周就任江苏省戏剧文学创作院院长时,发过一条朋友圈:“我是为了江苏可爱的中青年编剧队伍,接受的这个职务;为了要将江苏给予我的惠赐再回馈给大家,接受的这个职务。我太明白这一路自己是怎样走来的,太明白身为编剧要吃多少苦、流多少泪,又能拥抱怎样的大欢喜。我很勤劳很认真地写了10多年,在老师们的扶持指点下、在院团主创们的信任帮助下,不断学习、积累,终于‘完成’了‘第一阶段’的创作。这第一座‘园林’,我用10多年时间总结绘写的‘烫样’‘图纸’,应与年轻的编剧朋友们分享。这,就是我接受院长之职的原因。”

近年来,“江苏戏剧编剧现象”蔚然可观。这支队伍还在不断成长、壮大,为江苏戏剧事业的繁荣发展提供了长远保障。其年龄基本集中在20~50岁之间,本科及以上学历占比95%以上,年轻化趋势明显。罗周与同仁一直致力于培养青年编剧人才,通过定期培训、项目实践等方式,为戏曲传承发展储备人才力量,让“罗周现象”不仅局限于个人,而是成为了一个更为广泛的文化现象。

“一戏一格,每次创作都是一次新生。”罗周透露创作“秘诀”,年轻编剧们大可把每一次创作都当作一次新生。“让百分之八十的喜悦都产生自创作本身,另外百分之二十的悲喜就显得不那么重要。”创作本身是一件非常舒展的事情,它与功利性追求完全是背道而驰的。

她还说,要相信你的伙伴,相信剧场、相信观众。“有了文化自信,焦灼,彷徨都会大幅度降低。要知道,戏曲一定是让人感觉幸福、满足、快乐的事情啊!”

努力为观众端上“细糠”

戏曲作为一种传统艺术形式,要想在当代社会中焕发出新的活力,就必须不断创新,吸引更多年轻观众的关注。

“年轻观众是非常有潜力的戏

曲受众群体,他们对新鲜事物充满好奇,对艺术有着自己独特的理解和追求。创作者不能一味迎合、取媚受众,而是要通过提升作品的质量,端上细糠,引领青年人一同前行,领略、探索、共享戏曲的无穷魅力。”罗周说。

以本次展演的闽剧《幻戏图》为例。它取材于南宋李嵩名画《骷髅幻戏图》。第一眼看到它,罗周便想为它写个戏。画上一傀儡艺人,身着纱衣,骨骼分明,俨然是一副骷髅!他操持丝线,摆弄一小骷髅为戏。身后站着个哺乳的妇人。罗周说:“我觉得这是真的。800年前,真有这样一个人,以骷髅之身,相伴家人,浪迹江湖。”为此,她阅读了古代所有描述傀儡的诗文,发掘核象:谁人不是傀儡,被命运的丝线摆弄。有没有挣脱这丝线的法子呢?汤显祖给过答案:“情之所至,生可以死,死可以生。”《幻戏图》在汤显祖的肩上,再向前一步,以极端的方式演绎人情之和暖、人性之温柔,演绎人类最脆弱处又是最坚韧处。幸运的是,这部作品相逢了福州闽剧院、相逢了主演杨帅、相逢了徐春兰导演。一听创意,徐导已泪流满面!最终,本剧“燃爆”全场,掌声、呼声、尖叫声连成一片,年轻人泪水淋漓,被生命之脆弱与坚韧深深打动。

同样,秦腔《无字碑》在京演出,也是一票难求。西安三意社社长、秦腔《无字碑》中武则天饰演者侯红琴在谢幕时看到台下观众久久不愿离去,听到年轻人直呼“秦腔厚重直击人心”,她感慨万分。

“历时6年的创排中,有过痛苦、折磨和不自信,罗周始终鼓励我坚定地‘用大秦之腔展示帝王将相’,最终这部剧以全新的戏曲语汇与诗意的舞台美学呈现,成为了三意社在创新道路上的‘破圈’之作。”侯红琴说。

对于未来的戏曲创作,罗周感叹,戏曲是什么?剧种是什么?从来都不是空泛的概念,而是一个个鲜活的生命。他们付出一切,奔跑、绽放,也承担、消损,哪怕精疲力竭,也还在舞台上明光灿烂。她说:“台上台下,我太熟悉演员们了,对我来说,戏曲就是他们每一个人,对戏曲负责,就是对他们负责。同样,我也熟悉、热爱着观众,我们必须尽到一百二十分的努力,倾尽心血,展现中国戏曲越来越好的样貌,以回应他们的信任与期待。”

罗周

一级编剧,江苏省戏剧文学创作院院长,江苏省剧协副主席。作品三获曹禺戏剧文学奖、六获田汉戏剧奖剧本奖,并获国家文华大奖、中宣部“五个一工程”奖、中国戏剧节优秀编剧奖等多个国家级奖项。入选中宣部“文化名家暨‘四个一批’人才(文艺界)”,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