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A15版:副刊

牵牛

□徐州 高夫岗

初夏的乡村,万物葱茏。布谷鸟的应时啼鸣,预报着又一个“麦口”的来临,让翘首以待的父老乡亲,平添了几分喜悦和亢奋。这是对一夏抵三秋的期待,也是对白面饭食的渴求。那些游手好闲或不善劳作的人们,却有截然不同的感受。因为布谷鸟的啼鸣,分明是在传递一个“繁忙”的信号:一场延迟不得、完全靠人海战术的抢收抢种迫在眉睫。这可是一场生死疲劳、褪皮祛肉的磨难与煎熬。对于这种怵意与畏惧,我亦感同身受。

中小学校循规蹈矩,不前不后、不早不晚,适时地宣布着“麦忙假”的开始。于是,无论是年长的学兄,还是幼小的学弟,都要在这黄金铺地、老少弯腰的十几天假日里,统统归顺农事。率先响应着布谷鸟呼唤的,是东方的那轮红日,她像一个刚出炉的火球喷薄而出,在一个瞬间让广袤的原野骤然升温,让晴朗的天空瞬间燃烧,让沉寂的村落一片喧嚣!麦田开镰了,人流匆匆地涌出村口,奔向那满眼金黄的田野。于是,低下头弯着腰,左手揽麦稞,右手挥镰刀;两眼冒金星,汗水如瓢浇……这样,一天下来,浑身上下处处酸痛,走起路来腿都打飘。好在生产队长善解人意,很快将我们八九个年幼的学生安排到了打麦场上,干起了牵牛打场的差事。

牵牛打场,比起在田地里割麦子,算是一个阔差。当时的生产队有四百多人、五百多亩土地,麦场面积大得像好几个篮球场。每天早上,壮年劳力们将铡好的麦穗头摊满场面,等待着骄阳的曝晒。一旦麦穗头焦干风脆,我们几个人便牵着黄牛,拖拉着青石碌碡,在一个老者的引领下缓缓登场,其阵容虽然比不上茶马古道上的驮帮,也算不上茫茫戈壁滩里的骆驼客,可也是威武又豪壮。沉重的碌碡后面,是一块蒲扇大小的捞石,一碾一压相得益彰,让麦穗头骤然铺地。碌碡转动时发出“嗞嗞”的声响,我们左手牵绳、右手扶索,在偌大的场面上一圈接着一圈,优哉游哉,与其说是牵牛打场,不如说是一种高雅的娱乐与享受。

待麦秆泛起了金条一样的亮色,饱满的麦粒也开始脱落。领头的老者不时地用脚驱卷着麦草,察看着小麦的成色,有时又突然弯下腰杆,猛地抄起一把麦粒,然后吹去浮糠,放进嘴巴。他贪婪地咀嚼着,念叨着“吃了新麦,死了不亏”的咒语。可能是新麦粒爽口与甜香的缘故,老者油亮而又黢黑的脸上,很快就露出了一缕笑容,接着就敞开嗓子嚎叫起来。那粗犷而又悠远的号子声,开始与碌碡发出的“嗞嗞”声融为一体,形成了麦场上乃至整个村庄里最为和谐、最为欢快的交响乐章,回荡在悠悠的碧空。

几天过后,牵牛打场的新鲜感与快活感很快就在烈日的曝晒和无休无止的转悠中变得枯燥乏味。我曾仔细地计算每日里在场面上牵牛行走的距离,说有三四十里也不夸张。一天正午,我牵着老牛,昏昏欲睡,一不留神竟跟着那头偷懒的老牛离经叛道,溜到了场边的树荫下,直至撞到了草垛上才如梦初醒,弄得满场大笑,场长训斥道:“幸亏撞到了麦垛上,要是跟着碌碡掉进水沟里,事就大啦!”

禾场上的头场脱粒刚要结束,田间的抢种就紧随其后。我们的生产队,因为最早实行了旱改水,所以大面积的麦茬地,不再播种大豆、玉米和山芋等秋熟作物,而是栽插水稻。插秧,最关键的一个环节就是平整好土地,只有这样,才能使整个田块上水均匀,不至于秧苗干旱或受涝。

这时,原来拖拉犁耙的黄牛们已经没有了用武之地,发挥强项的便是水牛了。而生产队从南方新调购来的几头水牛,总是水土不服,听不懂北方人的呼东唤西,任凭耕作者甩断绳子也无济于事。这样,人的牵引便显得至关重要。

来自江南的水牛,躯体庞大,四腿如柱,蹄大如碗,却温顺如兔。抚摸着它半圆一样的粗大犄角和稀疏的皮毛,我感受到了它的温顺与友好、默默无闻和任劳任怨。因此,我对水牛情有独钟,以致后来一有空闲就跑到牛场里,一次又一次地寻找与水牛近距离接触。耕夫时犁时耙,按照他的指令,我牵着水牛在田垄间纵横轮回,荡埝填沟。一圈又一圈,一遍又一遍,直至一畦水田糯如糨糊、平整如镜,插秧手们啧啧称赞……

夏收夏种牵黄牛打场、牵水牛整田的活儿,我一直延续了好几年,直到我走出了家园,离开了那片禾场和农田。而今,当我看到农田里奔跑的收割机,看到父老乡亲在田头地边敞着口袋接收着粮食;看到插秧机在水田里留下的一行行秧苗,看到了无人机在空中喷洒着化肥、农药……我的心醉了,这布谷鸟啼鸣下的繁忙季节,仿佛已被新时代的画笔,涂抹上了一层文明而又魔幻的色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