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B4版:读品周刊

张良仁:用舌尖感受历史的温度

历史学者张良仁

美食探店,值钱就值在那条“舌头”上。

舌头不敏锐,尝不出个门道,砸了招牌;舌头不利索,说不出一二三,得罪观众。所以探店的头部网红,要么是某个门派菜系的泰山北斗,要么是某个国际酒店的行政总厨,再不然,也得是某个百年老字号的“定海神针”。借一句网络热梗,“天下英雄如过江之鲫”。

但某一天,这个赛道忽然“闯”入一位考古学家。称他“闯入者”,并非没有道理:对案,他不说味型口感;举箸,他不谈烹饪技法;推杯换盏,他更不会和店家“盘道”,到各种粉丝群里“刷脸”。谈吃、谈历史,章法不论,率性而为,却也收获了全网超200万关注者。

他就是南京大学历史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张良仁。最近,他写了一本围绕吃的“百科全书”,《吃的中国史》。“从饮食出发,或许可以重新审视中国的历史。从远古的稻粟栽培,到清朝的满汉全席,这本小书试图描绘一幅流淌不息、波光粼粼的历史画卷。”

张良仁说,历史浩瀚,他的“初心”却简单,“希望我们能在食物的香气中感受到历史的温度,共同守护珍贵的文化遗产。”

现代快报/现代+记者

王子扬 白雁/文

牛华新/摄

任雨风/视频

颠覆认知,是考古最有意思的地方

读品:这本《吃的中国史》很特别,您过去出版的作品多以严肃、学术示人,为什么这次突然想到写一本如此“跳脱”的书?

张良仁:确实如此,我过去写的东西大部分是论文,严格按照学术规范,所以一般专业以外的人不太看得懂。而这本新书的缘起是什么呢?还不是因为我做了两年的美食博主!大概去年上半年的时候,出版社找到了我,想出一本关于美食方面的书。我也想了想,这方面确实还有很多可以写的东西。在这以前,其实有好多人写过相关的题材,不过,那些书他们大部分都是从史料、史书出发的。而到我这里,因为做了这个短视频,对考古方面的材料比较熟悉,另外一点,我们做考古的有考古人的视角,从考古人的角度去看美食是不一样的。

其实这本书写起来蛮费劲的。因为它不是视频文案简单地堆砌集结,实际上是完全重写了,根据我做短视频的体会,根据我的一些理解,重新梳理了一遍。这里面除了考古材料,当然还有史料,还有文学作品、重要材料等,把能用上的都用了。另外,因为这本书是要面向社会公众,必须是一本科普读物,不能写成专著,所以在写法上也有一定的要求。

读品:就如您所说,我们在阅读时候发现,这本书的“遣词造句”以及故事的“铺平垫稳”都很有技巧,这对您来说是挑战吗?

张良仁:这个对我来讲不算特别难的事,因为我以前也写过这方面的东西,不过不是写书,而是写游记,在游目骋怀同时,讲我们考古方面的事情。十几年前写游记时,我就喜欢用故事来开头,包括我讲课也喜欢说故事,当然我的这些故事都是经过选择的,跟我的主题密切相关,同时又有一点意思。这样学生听了就不那么乏味,读者看来也不是那么枯燥。我就这么写下来,它是一个水到渠成的事情。

读品:撰写这本书的过程中,您如何从考古资料中筛选代表性饮食文化符号,是否有哪件文物或史料彻底颠覆了您对某种食物的认知?

张良仁:第一个颠覆的是面条,就是书里面讲到的青海喇家遗址的面条。以前我们讲面条在史书的记载,就是从西汉开始的。没想到这个发现,一下子把面条推到了公元前1800年。这个面条,还不是用现在我们常用的面粉制作,用的是小米磨成的面。小米,我们知道它的黏性不大、韧性不够,一般认为它磨成的粉是没法做面条的。所以,从我们学者的角度看,就很好奇他们是怎么把小米做成面条的,这是一个颠覆性的东西。

再一个就是我们考古学上发现的酒。呃,以前我们讲史书上记载的蒸馏酒,学术有争议,有说是唐朝开始的,也有说是元朝开始的。因为蒸馏酒,它跟一般的酒不一样,它浓度更高,我今天所说的白酒,或者烧酒,就是从蒸馏酒过来的。现在我们考古发现,最早的蒸馏酒是追溯到商代,在这之前,我们最早发现的是汉代,西汉时期。在山东的墓葬里面,我们考古学者发现了铜器里面有液体,拿去分析,最后确定就是蒸馏酒。所以,我们考古有这样一个学科特点,虽然史书、史料大家都知道,但是经常有一些新发现,会颠覆我们过去的认知,这个是我觉得做考古最有意思的地方。

i人是怎样炼成网红的

读品:如今我们提到张良仁的名字,会想起“网红教授”的标签,请您聊聊“网红”是怎样炼成的。

张良仁:这个是无意的,开始我其实不太愿意当“网红”,不过现在也接受了。最早是2022年,当时我们在俄罗斯、伊朗,有国际合作发掘项目,我感到经费有些吃紧,所以想着创业支持我们的研究。当时短视频已经很厉害了,其实我那个时候是很讨厌短视频的,瞄了几眼感觉太无聊,尤其是当时还看了一些吃播,就是美女主播坐在桌前,使劲地吃,吃上一天。我当时就觉得不可思议,一个人的胃就那么点大,让我吃的话,别说几小时,十几分钟就撑了。

但那会儿我也认识到,短视频总的来讲是一种趋势,所以还是投身进来了。做美食博主,我的初衷就是把知识跟大家分享,自然而然地,我们考古圈的人,还有我们考古圈以外的人,大家慢慢地知道了我这个人。现在回想起来,我可能不是最合适做这件事情的人,因为拍短视频实际上需要几个条件,第一个是颜值啊,第二个是口才,第三个是即兴的表演能力,这三个方面我都不在行,所以做起来也是蛮费劲的。不过,我自己也在不断尝试改变自己、提升自己,要想办法让自己的知识讲得有趣,让大家愿意听、愿意看啊。

过去,我的知名度也就限于南京大学历史学院,走出校园,可能有几所大学的学生会知道我,因为每年考研、考博,他们会提前关注南大有什么老师,网上会有我的介绍。但现在,不关心考硕考博的人也开始关注我了,这两年我经常去各个学校开会或者讲座,好多学生就来说是我的粉丝。这个放到以前,都是不可能的,我觉得这也是件好事,说明我讲的东西大家是感兴趣的,我分享的生活他们是愿意看的。

读品:美食探店这个领域门槛很高,

赛道上盘踞着很多名厨、大厨、美食家,您一个考古学家探店,有压力吗?

张良仁:有压力啊!像我们学者,本质上是处于象牙塔的,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我以前工作活动的范围就是办公室、图书馆、教室,还有就是家里,跟社会基本上是绝缘的。同时,我又不是一个外向型的人,用现在流行的说法,是个i人。

当然,我确实是喜欢吃美食,这个没问题,不管到哪里都要去找当地好吃的。而且我们做考古的,天然地需要出差,每逢出差就有机会到中国的各个城市,这就有机会接触各种名吃,所以我自认自己吃过的美食还是很多的。不过,我虽然爱吃,但没有那种特别执着的追求,比如到一座城市,一定要把这个城市所有好吃的通通吃个遍。基本都是浅尝辄止。另外,我自己是不太喜欢做饭的,也没有花心思去琢磨厨艺,所以我在面对镜头时也不是特别会说话,像个“不善言辞的老学究”。

读品:前前后后探了这么多店,哪一家最令您印象深刻,能否给我们分享一些幕后的故事。

张良仁:印象最深的有两家吧。一家是南京的,做的是江浙菜,餐厅的档次很高,装修是徽派建筑的风格,我觉得很漂亮。这家店的老板有一个宏愿,就是复刻古代的菜肴。这个挺有意思,你知道我们古代的文献记载和今天网上的教程不同,不会清楚地告诉你,什么菜放多少,具体用什么调料,大概到明代才有比较详细的菜谱出来。还有,就算现在有菜谱给你,你也不见得做得出那个味道,这确实是需要天赋的,需要有丰富的烹饪知识,难度蛮高。

第二家店是一个卖烧鹅的茶餐厅,老板原本是一个音乐人,但是他跟我讲搞乐队不挣钱,所以他就用开店挣的钱支持自己做音乐,直到今天。我拍短视频,也是为了支持考古研究,所以当时就产生了惺惺相惜的感觉。可以说,因为探店,我有机会认识到各种各样的人,算是打开了自己的眼界吧,原来我在办公室里,根本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有这些。

用流量反哺小众学科

读品:您提到,想用探店带来的收入,带着学生们去伊朗继续完成已经挖掘了一半的遗址。这是否意味着自媒体可能会成为学术研究的新助力?

张良仁:这是有可能的。总的来讲,通过做自媒体,我发现中国的网友有旺盛的求知欲、好奇心,如果人数足够多了,集腋成裘,将是一股强大的能量。这两年,很多网络素人走向大众,并积累了可观的财富,我觉得这个逻辑同样适用于学术研究上,值得一试。

其实我觉得,追求变现没什么好羞耻的。我们有一个愿景,就是希望跑到世界各国,边考古边直播,边发论文边介绍风土人情、美食美景。我们争取明年重新开启伊朗的考古项目,到时候有机会能够将考古现场、当地美食通过短视频介绍给大家。也希望通过我的行动,引起社会各界对外国考古的重视。

读品:老话说人红是非多。前段时间您的同事,同样作为“网红教授”的苗怀明因为科普《红楼梦》而陷入了网暴风波。您怎么看待自媒体时代“流量”的影响。

张良仁:我和苗老师都属于性子很直的人。我想第一点,苗老师的普及很值得做,而且一定要做,用我们学术界的力量来纠正一些网络上的谬误,我觉得义不容辞。第二点,我希望苗老师能尽快从这场风波中走出,面对网暴,最重要的是我们自己内心的强大,谬误就是谬误,不可能吓退有良心的学者。

我之前也在网络上指出过一些谬误,比如电影《封神》,里面放了很多的饕餮纹。饕餮纹本身是没有错的,在商代的时候就非常普遍,到处都是。但问题在于饕餮纹的风格错了,电影里放出来的是春秋战国时期的风格。另外一个点,商代是不骑马的,坐战车,所以电影里的纣王骑着马,带着一帮骑兵去打仗,显然也是不太对的。作为学者,我们还是要承担起学者的责任,用自己的流量尽可能给网友们普及知识。

张良仁

南京大学历史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现任中伊联合考古队中方领队、中俄联合考古队中方领队,主要从事中国西北和外国西亚地区的考古。出版专著《东学西问》,参与编写《中国考古学·两周卷》,参与翻译审校《宗子维城》。致力于以通俗生动的形式普及饮食文化知识,全网粉丝200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