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A7版:副刊

端午佳节忆屈原

□南京 田肃雨

艾草青青,粽叶飘香,又到了一年一度的端午佳节。我们纪念屈原的方式,总离不开赛龙舟、吃粽子,而他却悄然隐于历史薄雾之后,等待我们拨开云雾,细细追寻。

我们想到屈原,总会想到他那惊天一跃,其实他还有很多故事,装载于他漂泊流离的一生。他曾为三闾大夫,主持宗庙祭祀,领着贵族子弟习诵《国殇》等诗篇,将楚国固有的雄浑悲壮融入少年血脉,然而当命运将其抛掷于荒野,他却说“宁诛锄草茅以力耕乎?”他宁肯执锄于野草蔓生处艰难耕耘,也不肯向浊世折腰俯首。他常以“香草美人”自喻,采撷泽畔的秋兰、江离、芳芷,日日佩带于身,就如同濯洗于清澈溪流,以去尘世污浊。他也曾在江畔徘徊沉吟,渔父不解其执念:“何故深思高举,自令放为?”他却正色道:“新沐者必弹冠,新浴者必振衣,安能以身之察察,受物之汶汶者乎?”那素洁衣冠,即使蒙上微尘也要拂拭洁净,精神的高洁岂容沾染半点污垢?他对“皓皓之白”有一种执念,虽流离失所,一腔热血依旧沸腾不息。

楚辞原泛指楚地的歌辞,但到了屈原这里得到了升华,屈原把生命中所有的忧思与奇想,炼成了不朽的文字,成为中国最早浪漫主义文学的集大成者。他的笔触直抵宇宙洪荒,在《天问》中他列出了一百七十多个问题,每个问题都发人深思,比如他仰望夜空:“夜光何德,死则又育?”意思是月亮凭借何等功德,竟能死而复生、盈亏圆缺?他俯察大地:“九州安错?川谷何洿?”意思是九州如何安置,川谷怎样形成?其追索之深广,直贯苍穹,叩问天地,令人心魂震荡。他还把楚地巫祭之风幻化入诗,《九歌》中湘夫人“目眇眇兮愁予”,山鬼“被薜荔兮带女萝”,那些草木精灵与神祇,俨然披上了楚地香草编织的霓裳,在神人交融的迷离之境翩翩起舞,那绝非想象力的恣意挥洒,分明是楚人内心深处对天地神灵的敬畏与深情,在屈原笔下如潮水般奔涌不息。

屈原的躯体和辞章,终沉入汨罗江滚滚波涛之中,化作了千年不息的回响。那日沉江后,楚人哀思难抑,便以竹筒贮米投入水中,聊以祭奠,《岁时杂记》里记载的“角黍”,大概就是粽子的前身。湘西凤凰一带,至今犹存“祭龙头”的古老仪式,老祭司的吟哦古调如泣如诉,依稀缠绕着当年《招魂》的凄怆余音,召唤着永不归来的精魂。在秭归故里,乡民们自发组成“骚坛诗社”,用古朴方言吟唱楚辞,几百年来未曾中断,这岂止乡音未改,连灵魂深处的那份赤诚,也如薪火般代代相传,从未熄灭。

宋人《东京梦华录》中记载汴梁端午“钉艾人于门上,士庶递相宴赏”,那艾草避邪的清气,也曾弥漫于屈原笔下“扈江离与辟芷兮,纫秋兰以为佩”的芳菲境界里。今日家家户户门楣上的艾草、粽叶的清香,连同屈原衣冠上香草的清气,在相隔两千多年光阴悄然相通、彼此呼应,这股香气不会随诗骨沉江,而是如天问般升腾成不灭的星辰,汇成华夏的血脉中不散的氤氲,至今滋养着我们对美好和崇高的渴望。

我手捧一只粽子,在箬叶裹着的温润的糯米香甜中,我仿佛看见屈原行吟泽畔的身影,慢慢沉入汨罗江底。而他的精神,却成了永恒不灭的图腾——这图腾,在秭归孩童清朗的楚辞吟诵声里,在龙舟竞渡的鼓点与号子声里,在每片粽叶散发的清香里,年年如约,复活于人间五月美丽清朗的晨光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