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庆 苏鸿儒
夜已深沉,窗外秋意渐浓,风里带着些寒意。我独自坐在书桌前,台灯一圈温热的光晕洒下来。灯下,是一盘刚蒸好的蟹,蟹壳呈饱满的橘红色,丝丝缕缕的热气若有若无地冒着。
灯光从斜上方打下,蟹棱角峥嵘的影子恰好投在乳白色的玻璃灯罩上,仿佛一幅绝妙的剪影。高耸的蟹壳是连绵山峦;两只突兀的大螯一伸一探,成了山间遒劲的树枝与嶙峋怪石;几只细长的脚错落疏朗,恰似山脚下萧疏的林木。灯光朦胧,影子边缘晕开,这幅天然墨戏便有了远近层次,有了烟云浮动的意趣。我静静看着,仿佛面对倪云林笔下的秋山寒林图,清旷寂寥,却又透着股倔强的生命力。
赏玩过后,才开始精细的拆解。先卸下它威风凛凛的大螯与八只长脚,动作需轻柔,听关节处清脆的“咔”声,然后是那严丝合缝的壳。拇指探入腹盖边缘,微微用力,伴随一声断裂,将这金城汤池揭开,一瞬间,混着蟹黄独特腥香的热气蓬勃涌出。
灯光下,蟹壳内又是一番天地。满肚蟹黄丰腴润泽,呈金黄色,间或点缀暗红。这是它一生精华所聚。我用银签极小心地一点一点剔刮黏附于壳壁的膏黄。
壳内膏黄刮净,轮到藏在坚硬甲胄下的肉身。蟹身结构巧夺天工。一节节雪白嫩肉被纤薄而坚韧的骨膜分隔在一个个小“房间”里。顺着天然纹理探入,轻轻一拨,再慢慢长抽,一段完整而丝缕分明的蟹肉便应手而出。肉在灯下呈莹润半透明的乳白,仿佛江南女子腕间温婉的凝脂。它本身无浓烈香气,只带一丝清甜水汽,静静等候与姜醋相逢。
时间在指尖微动里悄然流逝。我想起古人说的“君子不食溷豚”,吃,也是种修养。如此拆蟹,是将口腹之欲升华为从容不迫的生活哲学。在被灯光温柔笼罩的方寸之地,外间世界的喧嚣与匆忙仿佛都隔绝了。耳中只听得见蟹壳碎裂的细微声响与自己平缓的呼吸。心里前所未有地静,也前所未有地专注。
一只蟹终于拆完了。蟹肉与蟹黄在细白瓷碟里堆成小山。最丰厚的滋味,总藏在最坚硬的铠甲之下。我拈起一点蘸上姜醋送入口中,极致的鲜美在舌尖上绽开的瞬间,心中充满对这静谧秋夜的感激。这是我用耐心与时间,从岁月坚硬的壳中一点点提炼的馈赠。
灯光依旧温热地亮着,照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