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怡微
如果你最近玩抖音,一定会有机会刷到莫名其妙的“敌蜜论”,来自一位网红老师的直播课。我猜想它的字面意思,就是女性友谊的正反面,借来形容这部创作于2013年、并于2020年引进中国的长篇小说《女人们和进化的敌人们》,想来就很有意思。因为这本小说,以长篇的篇幅处理一段味同嚼蜡的婆媳关系。所谓“女人们和进化的敌人们”,就仿佛是年轻女性观察年长女性的复杂心理。我第一次读到这本书的作者金息的创作,是前年一次偶然的机会,学校要求我带学生行走江湾。江湾镇有非常复杂的历史,关于民俗、关于战争。有一处卫生服务中心,据说是战时慰安所的原址,20年前曾有一位韩国女士前来确认具体的事发地。因而经由上师大苏智良教授的研究材料,一路搜索,找到了一本2016年于韩国出版的长篇小说《最后一个人》(台湾地区于2021年翻译出版)。
《最后一个人》中的主人公是一位韩国女性,八十多年前,十三岁的她在抓螺蛳的时候,被几个男人抓到了中国东北(当时是满洲国),从那以后,她的悲惨命运就开始了。小说令人震惊地将笔触对准这个悲情的题材。令人印象深刻的是女主人公一个又一个同伴离世的时候,谁是“最后一个”,成为悬念。在小说女主人公的心中,还有许多因为痛苦不愿申报的受害者,并没有在“历史记录”上留下自己的名字,所以历史材料上的“最后一个”,并不意味着真相。她自己也曾换过十几个名字,就仿佛换过十几个灵魂却依然无法逃脱耻辱的创伤。小说最后,女主戴着呼吸机坐上巴士,准备去见新闻里那位濒临死亡的“最后一个”慰安妇。小说中每每写到一处女性受害的残酷细节,都会加上一个注释。整本小说,共有312个注释,标注着详述这些迫害细节的提供者姓名。这意味着,作者并非为了题材的耸动而创作,而是基于仔细的调查和访问。另一方面,正因这些真实信息的注入,模糊了小说虚构和非虚构的边界。这部作品更名为《最后一人》,即将由磨铁大鱼读品重译出版。
相比之下,《女人们和进化的敌人们》处理的题材就轻盈一些。金息是1974年生的女作家。1997年,她23岁开始斩获多项文学奖后登上文坛。早期处理的题材,多带有社会议题的背景,如《L的运动鞋》《漂泊之地》。她的写作方法,有些介于社会纪实与历史小说之间,可见年轻时的她所怀抱的创作野心。2013年后,她开始处理女性题材。这并不容易,尤其是在女性运动席卷之下的韩国,写作这一类目竞争可谓激烈,稍不留神,就有消费话题的嫌疑。《女人们和进化的敌人们》在女性疾病书写的领域中,找到了一个奇特的叙事切口,即一种罕见的“唾液干燥症”。和许多女性故事一样,“婆媳”这一古老关系的重要连接点“丈夫-儿子”是缺席的。又和金息的创作惯性一致,小说里的“婆婆”连名字都没有,只以“女人”代替,媳妇则叫“她”。把“她”和“女人”区分开来的,是年龄、教育程度、和男主人公的亲密性。取消具体名字,意味着“她”的背后是无数年轻的“她”,在母职和事业中焦虑横跳、对平庸又无能的丈夫无能为力、既依赖婆婆照看小孩又嫌弃婆婆会用唾液涂抹孩子摔伤的额头;意味着“女人”的背后是无数年长的“女人”,她们已不是能和儿子亲密相处的母亲,又和年轻的媳妇完全没有话讲,她们仿佛守着祖传的训条一般恪守着自己可能有义务帮带孙辈的惯性,却连自己身体的不适都描述不清楚,对媳妇堕胎的不满,也不敢直接流露,劝说也不敢,只能在多年后支支吾吾表达自己朴素的意见。在日常生活里,这样的女性故事几乎是枯燥、无聊和无解的,但作者金息不知为何,愿意调度进化论、心理学、生物学等复杂知识,注入这段关系的血肉中,重新冷眼看一看一个很可怜、只为孩子活着、只为孩子着想的母亲,自己也即将从年轻的“她”一点一点成为那个“女人”。
小说的回目很有趣,有“唾液干燥之时”“繁殖后记”“进化与灭种之间”“露西以后,K选择”“豌豆和基因突变心理学”……和许多作家(如刘亮程)一样,他们对于虚构文体的兴趣,会延伸到对小说回目的设计中,甚至回目连起来就是新作品,体现作家真正的创作意图。《女人们和进化的敌人们》十七则小说回目的叙述中,出现了小说双女主都不曾拥有的名字——“露西”。“露西”是谁呢?露西是人类最早发现的女性的名字,她的生存时期好像被推算为三百五十万年以前,能直立行走的年龄被推算为二十岁左右,身高只有一米,却是“人类妈妈的妈妈,又是那个妈妈的妈妈的妈妈……这样追根溯源,那个女性就是最早的妈妈……即使她对露西不感兴趣,有时看着女人,她还是会联想到露西。”
“她”虽不感兴趣,显然这是作者的兴趣,也是她创作这部作品的真正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