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蒯乐昊

　　作家的第一本书是重要的，那里几乎可以窥见他一生所培植花园的所有种子。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奈保尔的长篇处女作《灵异推拿师》便是如此，一个特立尼达神汉摇身一变成为成功政治人物的故事，奠定了他一生的文学母题：原住民与新世界，在历史中被撕扯着的殖民地。

　　特立尼达是中美洲加勒比海南部的小岛，于1498年哥伦布的第三次航海中被发现，西班牙人很快占领了这里，但这片产出甚薄的岛屿并未受到宗主国太多重视，英、法等国屡次入侵，土地多次易主，被称为“欧洲殖民者棋盘上被典当最多的棋子”，在1814年彻底划归英国人之前，特立尼达被转手了31次之多。英国人彻底接手之后，把特立尼达作为种植园来开发，大量印度移民签了卖身契，漂洋过海来此酷热小岛，在甘蔗园里当苦工。

　　奈保尔便出生在这片土地之上，他的祖父就是来自印度的契约劳工，属婆罗门种姓，“对于大英帝国而言，特立尼达是没有什么地位的小殖民地；对于特立尼达而言，印度移民是没有什么地位的少数民族。命运让奈保尔和他的同胞一出生便被流放到世界的角落，无论他们怎样守着民族的语言习俗文化，终究生为异乡人，死为异乡客，既无法回到文化的出发地，亦不能在着陆点被接纳。”

　　印度人向来恪守传统，但奈保尔有一位在文化上相当叛逆的父亲，他对宗教不感兴趣，却狂热地喜爱英国文学，在奈保尔的童年，怀着作家梦的父亲就常常给他念莎士比亚的《尤利西斯·凯撒》、狄更斯的《雾都孤儿》，他为奈保尔创造出了一个精神的他乡与故乡。怀着向往之情，奈保尔在中学毕业后取得了牛津大学的奖学金，修习英国文学，并在毕业后定居伦敦，成为自由撰稿人，同时为BBC的“加勒比之声”栏目担纲主持人。

　　这不是一条容易的路，独特的身份处境让奈保尔拥有一个更加复杂多元的视角，他后来在世界各地广泛游历，对伊斯兰国家和非洲都展开了深刻的观察。诺贝尔的桂冠授予他时，评委写下的理由是：“作品中兼具犀利的叙述，和正直的观察，迫使我们正视那些被压抑的历史的存在。”这种压抑与反抗，正是殖民时代留在他身上的烙印。

　　《灵异推拿师》虽属早期作品，奈保尔荒诞的幽默感已经暴露无遗，这是他从牛津大学毕业后的第三年，窝在他伦敦穷亲戚的地下室里写出的小说。他笔下的甘涅沙，也是一位特立尼达的婆罗门后裔，因为父亲的异想天开，被送入首都的女王皇家学院学习。乡下孩子甘涅沙在校园里是同学的笑柄，但离开了学校，他又因为受过太多教育而与乡村生活格格不入。除了阅读量大，他谈不上有什么能力，也没有任何特长，为了掩饰自己的无能，便放话出去要成为伟大的作家，但他写的小册子无人问津。在周围人的怂恿下，他开始行医，也因为不学无术败下阵来，突然他福至心灵，摇身一变，成为通灵驱魔的灵异人士，一点点科学知识，外加一点点好运气，他成功治愈了一个小男孩的心魔，在人人迷信的岛屿，一传十，十传百，信徒们蜂拥而至，生生把甘涅沙奉为神话。

　　甘涅沙从此一帆风顺，名利接踵而至，甚至把他推上了政治的舞台，成为特立尼达最受欢迎的议员，小地方的陋习，以及外部大世界的误解，形成合力，送他青云直上。“投甘涅沙一票，便是投上帝一票。”是他的竞选口号，借神秘力量为自己赋能。他毫无政治主见，唯一特长是在立法院退场以示抗议，先是耍赖一般躺在会议桌上，直到警察来把他抬走，这一招让他不断出现在报纸上，他进而发展出一整套退场、接受采访、发表演讲的套路，无论讨论什么，一律退场抗议。总督不得不笼络这位民间号召力极强的异见人士，最后他成为大英帝国荣誉勋章的获得者，甚至换了英国人的名字，过起了人上人的生活。

　　奈保尔曾说过，“特立尼达岛上遍地都是疯子。”《灵异推拿师》书写的便是人人成魔的疯癫。在错置的世界，谈不上正当的生活，一切都令人啼笑皆非，既无所谓正义，也谈不上秩序，小人物自下而上的攀附，大人物自上而下的昏庸，在所有齿轮乱转的世界里，人的命运，完全仰仗于偶然与诡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