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远
1992年,当美国作家理查德·耶茨的生命即将走向终点的时候,有朋友走进他位于波士顿的家。目之所及,是一幅凄清简陋的画面:两盏光线孱弱的台灯照着角落里几只被踩死的蟑螂,碗橱里是脏兮兮的没洗的锅,除了咖啡和烈酒,冰箱里别无他物。在这样的小房间里,66岁的耶茨只做三件事:抽烟——即便多年来肺结核一直侵蚀他的健康;喝酒——每每烂醉如泥不省人事;写作——从40年前拿起笔,他就从未停止写作。
很少有人能像耶茨那样出色地定义了美国焦虑时代的失落感,而他笔下那些不甘心放弃微薄的希望却又总被生活拒之门外的“体面的失败者”,何尝不是作家自己穷困潦倒一生的真实写照:尽管被誉为 “作家的作家”,拥有像冯内古特、卡佛、杜波依斯这样的重量级拥趸,但耶茨生前从不曾“大红大紫”,死后更迅速被遗忘。直到2008年,莱昂纳多·迪卡普里奥与凯特·温斯莱特这对银幕恋人在《泰坦尼克号》“沉没”之后的再度合作,共同演绎根据耶茨同名长篇小说改编的电影《革命之路》,这位“焦虑时代的伟大作家”才一度重新走回公众的视野,只是,很难说读者的兴趣,究竟是来自小说本身还是好莱坞明星。
《十一种孤独》是耶茨第一部短篇小说作品集,也是第一部被引进中文世界的耶茨作品。在美国,这部作品有着很高的声誉,《纽约时报》称之为“纽约的《都柏林人》”。《十一种孤独》,就是11个生活的片段,主人公毫无例外都是失败的小人物,加缪笔下的“局外人”。希腊悲剧如何展现人物致命的缺陷,耶茨的故事就如何展现人物刻骨的绝望,就像耶茨自己说的那样,“如果要说我的作品有主题,那就是大多数人都生活在无法逃离的孤独之中,而这也是他们的悲剧所在”。
《南瓜灯博士》里的转学生文森特,想融入同辈群体却备受排斥和歧视,老师普赖斯小姐自以为的温暖关怀反而异化为一柄利剑,直刺孩子脆弱的内心。为了掩饰无法被同学接纳的焦躁和恐惧,极度自卑的文森特,最终把攻击的矛头对准唯一对他好的人。《自讨苦吃》中的沃尔夫·亨德森,一生与失败为伍,内心的极度自卑让他不断向外诉求,渴望得到外界的肯定与尊重,在他所臆想的“他者凝视”当中,屡屡受挫的人生反而投射出可敬而伟大的背景。直到最终瘫软在自家的沙发上,亨德森才不得不最终承认种种精神胜利法的失败,在内心的恐惧与自我实现的混乱中,正视了自己的懦弱与可悲。《万事如意》中,即将步入婚姻殿堂的格蕾丝,一面憧憬与那些“成熟风趣”的男人激发真正的爱情,一面又反复暗示自己,别人眼里平庸无趣的未婚夫也许没那么糟糕。所有的幻想在婚礼前夜破灭了——未婚夫可以为了一只旅行包,放弃与自己的一夜温存。最终,格蕾丝只能选择抱紧双臂,麻痹自己,屈从所谓的“命运安排”。
当然,《十一种孤独》里更典型的,是那些在20世纪还试图与风车战斗的小男人——他们的处境令人沮丧,拼尽全力自我拯救,却总是以更大的失败而告终。《乔迪撞大运》中的瑞斯军士,正直严厉,不近人情,他希望把游手好闲的新兵们锤炼成真正的军人,然而最终被人排挤,留给新兵们的,只是若有若无的几段记忆——也仅仅是记忆而已。《与鲨鱼搏斗》中充满理想主义的钣金工人索贝尔,一心想成为以笔为武器拯救世道人心的文豪,不惜降低一半薪水投身一家“世界上最不适合他事业”的报社——讽刺的是,这也是他唯一能够找到工作的地方,其下场当然可想而知。《勃朗宁自动步枪手》中的退伍军人费隆,面对身材干瘪无法生育的妻子始终充满压抑,可是在妻子丰厚的收入和自己微薄的工资对比之下又只能委曲求全。在夫妻间的争吵、年轻人的不屑、一场令人失望的所谓“艳遇”和酒精的共同作用下,费隆再次扣动扳机。子弹当然不可能带回往日的荣光,等待这个失意男人的,只能是不见天日的铁窗。
耶茨的文风简朴直白,但直指人心,他笔下都是普通人的寻常生活,与契诃夫一样,看似轻描淡写的几笔,隐含在对凡庸生活的深刻洞察。他塑造的生活世界里,没有波诡云谲,没有奇思异想,只有最平凡的孤独、失落、悲哀和宿命。晚年接受访谈时,作家曾经这样说:“我对成功人士不太感兴趣,我对失败更感兴趣。”耶茨无情,他很少给读者安慰,更不用说去“讨好”,这也是许多人往往带着好奇打开耶茨,然后又带着压抑迅速将其束之高阁的原因。
但是,现实就是,失败远比成功来得普遍,不管你愿不愿承认,事实就是如此。耶茨只是坐在那间没有窗户的房间里,如实地写,不粉饰,也不嘲讽,更不会将作品浸泡在感伤的眼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