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新华(展览学术主持)
1956年,李可染准备出版一套写生活页单行册,约请老师齐白石题签。耄耋高龄的齐白石沉思片刻,郑重题签:“李可染水墨风景写生画集”。当时,一生坚持传统的齐白石如此从事,自然有他足够的道理。1959年,李可染再次出版写生作品集,亲自题写:“李可染水墨山水写生画集”。无疑,所谓“风景”“山水”在齐、李师徒心目中显然有所不同,体现出两人美术观念与哲理思想的差异性,足以引人思索。
在中国画改造的时代浪潮中,李可染写生初期的山水画近景化趋向显著,状貌虽新,但“远”“意”不足,也未能像传统山水那样具有内在的演化规律,故而似乎没有获得齐白石的完全认同。因此,他在后来的写生实践中极力修正、不断重构,提倡画山水要将近景看作中景来处理,极力拓展表现空间,晚年更向所谓“龙脉”的大山大水靠拢,在持续修炼中求精粹,殊不知是否他对当年齐白石委婉批评的回应?
不管如何,“山水”与“风景”在中国艺术哲学里是一组不同的概念,习惯定见则还有“山水代表中式”“风景代表西式”之异。虽然,所谓“山水”、所谓“风景”都以自然景色为表现对象,但就中国画、西方油画范畴而言,在表现方式、风格特点和文化内涵等方面的确存在着诸多差异。
中国山水画注重意境,借助抒情和意象表达,表现的是一种对自然景观的内在感悟和精神哲思;画中山水、人物等元素大多不仅仅是自然物象,更蕴含着画家对造化、人生的理解与体悟,实乃情感符号。西方风景油画追求真实主义和视觉效果,强调光影变化和色彩对比,表现的是一种对自然景观的具体描绘和真实表达;重视个人情感和审美体验以及对自然的理解和认知,借由造型、色彩、构图等手段将自然景观化为画家内心世界的感知。
对此,一生徜徉于中西绘画之间的朱屺瞻分辨中西绘画差异明确直接:“西画以色相胜,丰富为佳,满幅色与光,绘天空也不例外。中画喜空灵,幅必留白,基本不画天空,就纸白以为用。”简言之,西画往往画得满,中画则画得空灵。简约大气与空灵通透,黑墨与空白的极色运用,生真变幻,体现着中国人有无相生的宇宙观。
自古以来,中国人喜欢将自然山川称为“山水”或“丘壑”,从不愿直言“风景”,个中缘由折射出中国人特有的人文精神。在中国人眼里,山是山,也不是山;水是水,也不是水。所以,山水画承载着无数中国人的精神向往、价值表达、理想追求与人生智慧。
20世纪以来,伴随着社会、时代的不断拓展,油画循序渐进地开启了中国化的进程。一代又一代的中国油画家关心中西文化之异,以中国人的敏锐思维出之,融会贯通,关注写意,重视表现,逐步走上现代油画变革之路。于是,原本来自西方的风景油画处处弥漫着中国元素和东方情思。因此,所谓“风景”与所谓“山水”在精神追求上又开始不断弥合,寻画意、探写意,演绎着中国人的观察自然、体悟造化的情感与睿智。
南京佳山美术馆崔见先生倾力策划“中国画山水·油画风景艺术展”,以赵绪成、朱道平、常进、高云、沈勤、张捷、林海钟、徐钢等著名国画家组成“中国画山水”单元,以沈行工、陆庆龙、封加樑、庄重、章文浩等著名油画家组成“油画风景”单元,互动生发,沉浸交流,试图诠释“山水&风景”融会多元的审美机制。这里,固然包含着图式、技法、风格之间的对话,更有情感、观念、思想之间的碰撞。
有目共睹的是,十三位画家各擅其长,尽情演绎笔墨与色彩,抒发着各自的山川情致与生命体悟。
正是如此,他们各显风采,各有差异,然就遣兴、娱情、会意、言志而言,却殊途同归,无不都是对生命体验的最佳注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