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怡微
读年轻作家的作品,自然会想要读到一些新的气象。希望他们能从新的语言、新的故事中,创造小说文体未来的生机。这种复杂的期待其实隐含悖论。一方面,通俗文学想要流行,大多起源于模仿,模仿大师、模仿文化潮流、模仿经典作品;另一方面,读者一旦从青年作家中看到大师年轻时的影子,就会自然对他们有更苛刻的要求,力图逼问出那个“超越”来。不然的话,珠玉在前,“年轻”又有什么新意?韩国青年作家似乎有着更多自觉性,想要表现出迥异于前辈作家的特质。上周谈了科幻新秀金草叶,这周来谈谈和金草叶同是1993年出生的作家赵艺恩。
赵艺恩是韩国文坛新秀,作为从征文赛事崭露头角的“90后”代表作家,被誉为“韩国文学的宝石”。2023年,她的小说集《爱,鸡尾酒与生化危机》引进中国,很快就获得了年轻人的关注。据策划者李恩真介绍,这本书也是赵艺恩第一本小说集,收入了四篇风格迥异的作品。开篇作品《邀请》,小说题眼就是第一句话:“有根鱼刺在我喉咙里卡了十七年。”熟悉女性主义作品的读者,会很敏感地知道这根鱼刺是一个象征。它可能是一根真实的鱼刺,发生在小说的开端,叙事者混沌的童年生活中。但那种被卡喉咙的不适感,却开始日益蔓延,直至足以蕴含多种深意,代表了女性在家族生活中隐隐作痛的心灵旧伤。这不是罕见的方法,如新西兰国宝级女作家菲奥娜·基德曼的短篇小说《心里的一根针》,说的是家族内部不可告人的剧痛对于女主人公一生的影响,女主人公始终觉得身体里有一根针,尤其是在情感生活发生重大变化时,那种刺痛感就尤为强烈。而“写作”这种类似侵入身体、勘探内心的行为,就如治疗室内“黑软管伸进了我的喉咙”却看不到鱼刺在哪里,最终汇合成为叙事的悬念。令《邀请》中的少女彩媛深感恐惧的“异物感”,慢慢被家人认为在装病。这种感受,和我们在家庭生活中因被忽略而产生的忧愤、哀怨和痛苦是相似的。对女性感受的忽略发生得如此频繁,尤其到了成年恋爱的阶段,恋人的打压贬低包裹在“爱”的话术中,让主人公“屈辱不堪”,且“每到这种时候,那根刺就会变粗,变大,狠狠刮着我的肉”,这是赵艺恩的尖锐。既然要有别于前人作家已经发明的女性感知体系,赵艺恩的新颖表现又落实在哪里呢?写到男友出轨,两人爆发争执,鱼刺的威力显现,彩媛在逃离中昏厥,眼前看到了一位没有五官的女人。随之登场的“惊悚”,是赵艺恩小说美学的舒适区。经由那位没有五官的女人的邀请,彩媛进入了一个异世界,也是她童年至深恐惧的世界。姨妈的鱼生刀、挣扎的男友、血淋淋的砍杀邀请、吐出的鱼刺……构建出了小说真正的主题——“邀请”,那不是和风细雨的邀请,而是复仇的血腥邀请。
《邀请》和《刀,重叠的刀》有可以被归类的重合主题和相似意象。故事说的是母子二人同时陷入时空循环的故事:“父亲总归会杀死母亲,而我,也总归会杀了他”。虽然故事中对男性的刻画,基本没有新意,完美符合刻板如酗酒、家暴、出轨等等,但赵艺恩试图冲破这种象征性秩序的苦心和雄心还是可以清晰看到。《爱,鸡尾酒和生化危机》说的是父亲醉酒误食带有丧尸病毒的蛇酒,最后变成丧尸的故事。家中女眷如何料理这样的丑事,其实和女性如何处理家庭内部那位糟糕的父亲是相似的素材。赵艺恩的故事,比支开男性的那些女性故事还要生动一些,尽管她解决问题的方式有时也是为了粗暴而粗暴,仅体现了绝望孕育的决心。有些细微处的荒诞处理是很有意思的,例如对男性社交中酒文化的激烈嘲讽。又如被丧尸父亲咬住后留下的伤疤在一场荒谬的祭祀后慢慢淡去。
《爱,鸡尾酒与生化危机》中我最喜欢的一篇,反而是鬼故事《湿地的爱情》。这篇故事被收纳在这本对老公、对父亲、对男友充满仇恨的小说集中,反倒显出了作家对于情感问题的表达深度。这个名字就叫“水”的水鬼是那么聪明、那么寂寞,他已经可以参透人类世界荒芜的情感生活,但他依然具有活生生的灵气,有湿润的渴望。他像一个普通人一样喜欢一个女孩子,殊不知女孩子其实已经死亡。他们彼此看见,是因为幽暗世界才使他们的内心变得可见。女孩说的一句话很有意思:“虽然看不见我的人永远比看得见我的要多,但我还是存在着的。”他们有一个俗世的名字,亦互相命名幽暗世界的新名字。他们还一起看见了一些被欲望世界(水的欲望,林的欲望,地产商的欲望)吞噬新的亡者。我猜想赵艺恩为什么要写这个故事,水中鬼魅、林中鬼魅之间的隐秘爱情居然都逃不过人类地产商的破坏。
她发明了一种新的失望吧——对人类的五彩斑斓的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