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B5版:读品周刊

媒介,无远弗届

  《理解媒介:论人的延伸》  [加]马歇尔·麦克卢汉 著 何道宽 译  译林出版社

  □陆远

  1977年,美国导演伍迪·艾伦的成名作《安妮·霍尔》上映,在这部爱情喜剧片里,有几秒钟不起眼的镜头,一位白发学者对一位自称在哥伦比亚大学讲授“电视、媒体与文化”课程的家伙说:“你对我的工作一无所知!”影片中的学者名叫麦克卢汉,客串他的演员正是麦克卢汉本人。据说当时学术圈许多观众看到这里,先是一怔,然后会心一笑。伍迪·艾伦请麦克卢汉来饰演他本人,其实很有深意,至少在他看来,麦克卢汉对于“媒介”理解之深,在当时恐怕无人能及。

  四十年多后,当我们偶尔把头从微信、微博、抖音和朋友圈织成的大网中抬起来时,就会发现,麦克卢汉实在是一位值得我们膜拜的“文化先哲”。1964年,尚籍籍无名的剑桥大学博士麦克卢汉发表了一本薄薄的小册子《理解媒介》,副标题“论人的延伸”。这本书仿佛投向思想界的一颗重磅炸弹,先是在北美,继而在欧洲,乃至整个人文社会科学领域,引起强烈震撼。麦克卢汉本人也一夜成名,成为最炙手可热的思想明星,所到之处刮起一阵“麦旋风”。

  从标题望文生义,我们很容易会把《理解媒介》仅仅当作一本传播学著作,这固然不错。不过更深入来看,《理解媒介》是在试图帮我们从另一个角度理解人类文明的本质及其走向。麦克卢汉最具标志性的著名论断就是“媒介即讯息”。也就是说,一种媒体对人和社会的影响,不仅在于它所承载的内容,更在于它的自身特性。媒介本身的属性,往往比它承载的内容更重要。比如,1960年,美国历史上第一次进行总统大选辩论的电视直播。广播电台和电视台同时进行了转播,可是收音机听众和电视观众对辩论的观感却大相径庭:

  人们从收音机里听到的,是一个说话逻辑缜密,言之有据,引人入胜的尼克松,相反,肯尼迪听起来过于急躁,不够稳重。可是电视观众们的判断却截然相反,他们相信,肯尼迪赢定了。为什么?因为电视里的尼克松暮气沉沉、疲惫不堪,而肯尼迪则年轻潇洒、活力四射,仿佛蓬勃的美国精神的化身。广播和电视是两种不同的媒体,前者是听觉导向,后者视觉导向。同样的内容,传播媒体不同,就会导致受众大相径庭的体验和解读。“看”电视这个行为本身,远比“看什么”影响更大、更深远。

  麦克卢汉其实预言了我们这个互联网时代最重要的媒介矛盾:内容为王,还是渠道为王?正如他说的:“我们塑造了我们的工具,然后我们的工具塑造了我们。”他曾这样描绘媒介对人的强大影响:“一切媒介对我们的影响都是完全彻底的。媒介影响的穿透力极强,不了解作为环境的媒介,对任何社会文化变革的了解都是不可能的”。

  在麦克卢汉看来,新媒介和新技术是一把“双刃剑”。

  一方面,一切技术都是人的延伸。科技虽非“人类的主宰”,但是在扩展人类能力范围的同时,也改变了人类的个性、特质和自我认知。“轮子是脚的延伸,衣服是皮肤的技术投射。书是眼睛的派生物,广播是耳朵的技术表达……”技术之所以具有颠覆性,是因为它延伸了人类的器官与意识,进而成为我们的一部分,改变着我们的行为与思维模式。

  另一方面,技术在使人们沉浸于按摩快感的同时,又给人们带来视觉上的“幻觉痛”和身体上的“牵涉性疼痛”。比如今天,被微信、抖音和“朋友圈”牢牢捆绑的我们,可曾有哪怕片刻的“解放”?手机早已成为人类中枢神经更高级的延伸。长期以往下去,沉浸在这种“技术按摩”的舒适感幻象中,人类会不会面临“失去自我”的风险?麦克卢汉警告说,每一种新技术革命都是人类的“自我截除”,使人变得麻木无知,如果“不加批判地介入我们的技术,我们都要成为机器人”。半个多世纪后,他的“预言”成真,埃隆·马斯克宣告:“我们已经是半机器人了,手机、电脑就是你的扩展,手指的动作或者语音指令就是交互接口。”

  麦克卢汉在互联网技术的发展和应用刚刚起步的六十年前,在人们仅仅将技术理解为一种工具的时代,就预先洞察到了技术的“人”的层面:技术远不是一种“硬件”,它终究是一种“人的活动”,并与人相互塑造。

  那些改变世界的科技巨头,如乔布斯、扎克伯格、贝佐斯、马斯克、哈斯廷斯等,他们产品的高明之处不仅在于运用了某种先进技术,更在于理解了人与技术的关系。在这一点上,他们与麦克卢汉一脉相承。

  对于各个行业来说,如何针对新技术进行调整和适应,关键在于理解新技术对人的身体、感知和心理带来了怎样的改变。这也是麦克卢汉在今天仍然要被我们继续阅读和阐释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