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B7版:读品周刊

弱者的心路

  《孤独的义务》  [韩]尹成姬 著 安松元 译  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张怡微

  继薇塔·萨克维尔-韦斯特《激情耗尽》、赵海珍的《光之护卫》后,“惊奇WonderBooks”图书工作室又推出了一本好看的小说集:尹成姬所作的《孤独的义务》。尹成姬与赵海珍年龄相仿,都是上世纪70年代初出生的韩国女作家。1999年,尹成姬凭短篇小说《积木搭建的房子》获《东亚日报》的新春文艺奖,由此步入文坛,二十余年的创作生涯中,她只出版六部短篇集、两部长篇、一部中篇,却获得了包括韩国年度艺术奖、现代文学奖、黄顺元文学奖、东仁文学奖等一系列重大奖项。这是我第一次阅读她的作品,却被深深打动。在她的作品中,边缘人不断变换讲述身世和软弱的策略,让我们读到毫无必要被歌颂的生活幻象。那时亲历过失望的人才懂得的教训。

  小说集开篇的作品《在U 形弯道埋下藏宝图》曾获韩国现代文学奖,故事说的是一对新年出生的寒门姐妹,从降临人间伊始,就被贫穷的父亲计划着要如何精确计算出生时间,以此获得医院新年第一位新生儿奖励。这争分夺秒的计算代价极为惨痛,母亲因被刻意干预生产时间而离世。父亲是一个坏人吗?小说接着往下叙述,似乎并不是。父亲有七个同父异母的弟弟,个个都不是善茬。相较之下,他兢兢业业地孝顺父亲(及其情人),又要照顾年幼的女儿,“无论多忙,爸爸每天都会紧紧地抱我们一次。”爷爷过世之后,七个叔叔争产,父亲开出了离奇的分配条件,他说“让我扇你们一人一个耳光,就当是我放弃财产的代价”,叔叔们“排着队把自己的右脸伸到爸爸跟前”。这荒诞的场面仿佛是要解构《圣经》。然后父亲在一节火车上离世,让打耳光这段故事显出告别人间的意味。铁路,于是成为“我”伤痛延展的超现实空间,也是在这个地方,“我”遇到了好友Q。Q的工作曾是地铁司机,会在国家经济下行时遇到许多想不开的人,这特殊的职业伤害让两颗心的距离莫名拉近。她们在玩耍中遇到了W、一位女演员的私生女,三人玩花牌,又遇到了离家出走的高二女生,这位年轻女孩掏出了一张藏宝图,几人决定尝试寻宝。小说一直没有说,姐姐去哪儿了。直至小说尾声时,“我”才在那个爸爸算好的理想出生时间,对姐姐说了一声“生日快乐”。姐姐已不在人世,“我”已成为自己的姐姐,世上的“我”再没有任何亲人。“我”和女朋友们探险般地搭建出了梦幻的生计——一家馒头铺子,可以赚到钱的那种,“我”也成了别人的“姐姐”。如果我们还原这个悲伤的故事,其实说的是无尽的凄凉和孤独。不过尹成姬并没有那么写,她把这不祥的出身和贫穷的代价像和面一样和成了活色生香的等级:从“不辣筋面”到“疯狂筋面”,后者因辣到疯狂的滋味,让她们几个边缘人积累起了翻身的财富(“四栋小住宅楼、四辆小车”)。正因分配得过于平均,又让故事的虚幻特征凸显,让人不敢相信这样的事可能会发生。

  在许多短篇小说中,尹成姬都设计了颇具仪式感的道具。如《有人在敲门》的第一句话就是“他吹响了一声长哨”,揭开的却是一位勤力守信的公务员不断被亲情、被工作剥削去生活期望的真相。《小小心算王》亦是通过“计时”来布置作品的文学结构,市政厅的钟楼在台风后出现了故障,先是慢两分钟,后来每个月会多慢十分钟。市政厅职员忧郁地预感到,“人们老是盯着变慢的钟表,也会不知不觉地失去生命活力”。这位职员曾经是少年心算大会的冠军,却不想这小学时候获得的鼓励,是他一生中最辉煌的成就,他因此上了电视。成年后,他没有忘记小时候感受到的一切美好,还因为那位曾经称呼他为“小小心算王”的主持人罹癌过世,系着黑领带上班,却没有任何人注意到他的哀悼。市政厅要在钟楼位置重盖新的标志建筑,有人反对,有人支持。处理这些尴尬的场景,让职员想起了自己的童年,母亲出走,父亲和邻居撕破脸,从邻居家屋顶掉落。当他不知该如何面对这些变故时,就拿路上车牌上的数字做加法。所谓的“心算王”,并不是一个真正的荣誉,而是被迫应对童年创伤时娴熟的逃避方式。

  尹成姬笔下的人物,无论多么庸常,都有自己的生活秩序,有清醒的自我认知。这种认知卑微到什么地步,《有人在敲门》中主人公甚至知道自己对生活的掌控力,最多就是一把指甲刀。然而作家似乎又不同情他们,不赋予他们逆袭的奇迹,她只是凝视他们的心意,走过他们的心路,越走越崎岖。小说集中我最喜欢的故事,是与书名同名的篇目。出生在愚人节的孩子,长大了选在愚人节结婚。家庭的变故因疾病而起,最终却错位落在中药材的事故。出走的爸爸最终是为了帮孩子找一种“有甜味的草药”,承担起了生活里不可能完成的任务。这种任务是什么呢?是寻找苦中甜,寻找荒原中的声色、冷峻中的温馨。这可不就是文学的任务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