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蒯乐昊
保罗·乔尔达诺的第三本书《黑与银》是一个异数,当读者已经接受了这位粒子物理学博士的文学作品,往往会以科学性作为其内核,他却交出了一个凡俗平易的写作命题:他们家的保姆,A女士,得了癌症,从此不能来他家帮工了。
这确实有别于他以往的创作,来自真实的生活经历,亦以第一人称写就。相比起小说,它更像一部散文,甚至喃喃自语的日记。A女士是作者雇佣的保姆,作家新婚的妻子怀孕的时候,他们请来A女士帮忙照料家务,为卧床的妻子做伴。A女士操持的美食很快俘获了这对年轻的夫妇,她反对他们去吃快餐和简易的炸鱼,坚持用自己复杂而健康的烹饪,喂饱不谙世事的小夫妻,甚至力邀主人去自己家中,用印花餐布、银餐具和沉甸甸的镶着金边的酒杯,向他们展示传统生活的尊严和仪式美。A女士不仅理所应当地成了新生儿的保姆,连作家和妻子诺拉,在她无微不至又略带霸道的照料下都退化成了巨婴,一同被其收养了。
作家所在的科研单位没有前途,他想搬去其他国家发展,但妻子表示反对,A女士坚定地站在女人这边,面对井然有序的家庭生活,男人让步了。
诺拉给A女士起了个绰号:“芭贝特”。这个名字,来自女作家凯伦·布里克森的小说《芭贝特之宴》。芭贝特本是法餐大厨,在沦为难民后,被丹麦一个偏远小村庄里的姐妹好心收留,成了她们的女佣。枯寂的乡村生活如一潭死水,但芭贝特让朋友代买的彩票竟然意外地中了大奖,奖金高达一万法郎,大家都以为,芭贝特得到财富后就能脱身而去,但芭贝特却用这一万法郎,在牧师一百周年的诞辰集会上,为全村做了一顿奢华的正宗法餐,她要把她所知道的生之美好,回赠给收留了她的乡村,这折射着丰饶之光的法餐盛宴,顶级食材搭配顶级佳酿,让禁欲了一辈子的清教徒村民们目瞪口呆。
作家雇佣的“芭贝特”没有中大奖的幸运。相反,她被命运的概率抽中,罹患肺癌,尽管她这辈子从未抽过一支烟,总是呼吸着最新鲜的空气。
A女士辞工不干了,她得应付一次又一次的化疗、脱发、虚弱,以及将极其准时到来的死亡之前,那一天少于一天的日子,小说主人公一家的生活也因此陷入坍塌。首先是孩子,埃马努埃尔一直以来把保姆视为奶奶,他无法理解为什么她突然从他的生活中消失了,他感到愤怒和失望。紧接着是主人公和妻子诺拉,缺少了A女士结构性的支撑,他们生活中间的漏洞开始暴露出来,婚姻危机也显得难以弥合。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曾经确信,诺拉的银色,与我的黑色,正在缓慢地融合;同样一种带着金属光泽的柔滑的液体,最终将流淌在两个人的体内。”这是男主人公所相信的爱,两个介质完全不同的人,会因为结合而变得相似,彼此交融和改变,但最终他发现情况并非如此。“我想错了。我们都想错了。有的时候,生活就如同漏斗,会变得越来越狭窄。由情绪构成的乳液,会逐渐分层;诺拉的开朗和我的忧郁;A女士黏稠的坚定,和我妻子奇妙的无序;我逐年培养起来的清澈的数学式推理,以及芭贝特未经雕琢的思想,尽管交往频繁,而且彼此之间存在着亲情,每个人却始终与他人分离。”保姆的离席让他体会到,无论他们以怎样的名义共同生活,黑与银,将永远是两股不相兼容的金属熔岩。
没有解决方案,婚姻也没有起色。但A女士终于解脱了,被埋在了她生前就为自己买好的墓地里,跟她的亡夫葬在一起。她与丈夫精心收藏的古董,甚至都未被打开来看过,就被捐给了慈善机构。餐桌和碗柜留给了诺拉,仿佛还在继续伺候他们吃好每一顿饭。在去A女士墓地吊唁的途中,他们迷了路,怎么也找不到那块属于芭贝特的墓碑。
最后还是孩子,对成人世界里的爱恨与死亡灵敏得像地震仪一样的孩子,埃马努埃尔,找到了他保姆最后安眠的地方,他在墓地里大声呼叫:你们过来,她在这儿!并马上爬上了长长的大理石墓碑,就像他生前常常吊在保姆身上一样。
也只有孩子,趴在墓碑上抚摸着照片,喊出了她的名字,不是A女士,也不是芭贝特。一个早已经被人遗忘的名字:安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