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A15版:副刊

隔代亲

□南京 吴晓平

都说人老了,会隔代亲。我却不信这个邪,我说我这个人自私,我只喜欢我的女儿,至于女儿的女儿,是人家娃儿,我喜欢做甚?

记得外孙女儿天意出生时,我和老妻飞到新加坡,产房里托出一个巴掌大的娃娃,黄皮寡瘦,哭起来像小猫,我说我怎么会喜欢你?当然,我这是心底下说的,绝对不能让女儿和女儿她妈听到,否则这两个我世上最怕的女人发起火来,我的皮能烤焦。新加坡常年30摄氏度高温,为了不让娃娃黄疸,两女命令我每天抱着娃娃在太阳底下晒20分钟,还要像摊烧饼似的翻来翻去,前心后背包括每个脚趾头儿都要仔细晒到。可怜我一个北方来的老头儿,每天就像在赤道劳作,不敢有丝毫怨言,只能对怀里的外孙女抱怨,你小人家肯定不会得黄疸了,我老人家晒出一身痱子,像根赤豆冰棒了!

外孙女的名儿天意,还是我取的,可天意和我们一点儿都不亲。毕竟聚少离多,三年疫情阻隔,她与我们愈发生疏。已经五年级的小学生了,每周视频时,她妈妈叫她和外公外婆说两句话,她竟躲在床下,扭捏着不肯露面。年前,女儿想让热带长大的天意体会什么是真正的冬天,带她回国了。哈,老妻听说女儿和女儿的女儿大驾光临,好比元妃省亲,激动得几夜没睡好,准备了一大堆好吃的,还叫我安排去什么好地方玩。我说新加坡华人内卷不亚于国内,天意平时读书也叫可怜,除了正常课业,还有奥数、英语补习,还要学打乒乓球、高尔夫……天天连轴转,一点玩的时间都没有。这样吧,除了逛老门东和科举博物馆,我再来安排一场家庭乒乓赛,让她放松放松,顺便见识一下外公的手法,什么叫天外有天。

小区有个乒乓球室,那天上午在外面玩累了,下午便和外孙女儿打乒乓球。我还多了个心眼儿,一开始并未上场,让女儿和老妻先和她打两局,我看看她的球路。天意说妈妈技术太差,噘起小嘴不愿和她打。老妻技术稍好,上台也不是对手。嗳,你别看十岁大的娃娃,不愧是专业教练教的,打起球来有模有样。于是,老夫亲自上场了。我想给她来个下马威,不试球,直接比赛。因为我发球是个撒手锏,下旋球,势大力沉,一般人轻易接不着。谁知小家伙轻轻一搓,球就回来了,而且她回球时顺势还加了一点力,下旋加大,我没接过网,1:0。好,你逼我下毒手,那我就不客气了。手腕一抖,正手一个发球抢攻,还没容我摆开架势,她一记攻球带拉,直接把我拍死!2:0……没办法,老头儿只好在十岁娃娃面前不讲武德,采取长途偷袭,短台吊角,将自小街巷积累的十八般武艺和工厂业余球队的必杀球技,发挥得淋漓尽致。可惜天意信手挥洒,就像一面攻不破的网,我怎么打也打不穿。眼看比分直线下滑,已然输了两局,我是气喘吁吁,天意居然还说没有活动开,嫌冷。眼看第三局要剃光头,我一个高抛发球,准备一记绝杀,谁知天意轻松回了过来,还狡猾地吊了我一个大斜角。我弯腰抢救不及,一个趔趄,扔了拍子辩解说,这个球理论上我是能接住的,可惜现在老了,腰眼身法步没跟上!

一场原来打算给外孙女儿的挫折教育,就这样草草收场;“理论上能接住”还成了三个女人嘴中的笑话,一路嘻哈回家。可怜老汉我一头老汗跟在她们后面,好没面子!

打了一身汗,又没睡午觉,晚饭后我昏昏欲睡,说累了一天,叫女儿也早点休息。女儿说,不行,天意晚上还有拉丁语网课。我嘟囔着,难得放个假,又是奥数又是英语的,还拉什么丁?呼……倒在沙发上迷迷糊糊睡去,醒来已是晚上十点多了,天意还对着电脑念念有词。看着她小人家瘦弱的侧影,我顿生怜惜,心底万般不舍,想起她小时回家,人还没有沙发高,光着两只小脚丫,在地板上快活地跑来跑去,一会儿抱着拖鞋玩,一会儿扑我怀里,奶声奶气叫我讲故事;又想起她刚上小学那会儿,晚上还怕黑,非要挤到我和老妻中间睡觉……一晃才几年工夫,就像个小大人,身负如此压力!我悄悄对监工一样坐在旁边的女儿耳语,别逼她学这么多,娃娃累。女儿食指嘴边一竖,赶紧把我推到隔壁房间,严肃地说,明年她就要升中学了,没有拉丁、乒乓这些附加分,就进不了名校,影响她一辈子——小时候你不也这样逼我的吗?

女儿噎得我无话可说,风车不是吹的,泰山不是堆的,想起我们这一代受的苦,其实我们的下一代,下一代的下一代,压力从来不比我们轻啊。

……终于熬到下课,我赶紧给娃娃热上一杯奶,可怜天意已经趴在桌上睡着了。流着口水的小嘴角,隐隐还有一丝笑意,大概是梦中又赢外公的球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