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A15版:副刊

赶霜

□如东 桑云梅

如一只早起的鸟儿,在这彻冷创痛的冬日,我,起了个早。家狗引领着我,出门儿,右拐,一路向北。空中白茸茸的气息,先瞧瞧太阳,正白闪闪着,远处的田野似乎也白茸茸呼应着。

近了,觉察到是“霜”让空气变得白而透明的迷离。那些自由摇晃的漫漫露珠,寒夜里哆哆嗦嗦相互拥抱。满田野的霜,让黑塌菜开成大朵大朵白绿花,将耸立的大白菜出落为白绿相间、晶莹剔透的亭亭新娘,把神气的菠菜打蔫儿匍匐地面,土疙瘩成了雪疙瘩,稻草人是雪人儿。拿指甲盖刮下来的霜,分不清是厚厚的雪还是厚厚的霜。

婆婆从电瓶车后座下车不慎摔伤,腰椎骨折,无奈长在了床上。“妈,外面好大霜。地上、田里全白花花。”“外面肯定好冷啊!赶紧吃个滚热的早饭,就别出门儿了。”“好嘞!一起喝粥。”

婆婆支棱床沿,边喝粥边唠叨:“前些天的荠菜不好吃,你知道为啥吗?要下了霜才好吃,打了霜的青菜啊,菠菜啊,白菜啊,萝卜啊,芹菜啊,花菜啊,那才叫好吃呢,甜甜的,而且容易煮烂。”“你就好吃个蔬菜,得多补充蛋白质,来,搞个煮鸡蛋。”

冬日,适宜静默、自观,适宜读书。林黛玉《葬花吟》:“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明媚鲜妍能几时,一朝漂泊难寻觅。”“风刀霜剑”的摧残是什么,是无情现实、人情冷暖,是寄人篱下,性癖乖张特立独行世难容,是对一切的难以掌控,对自己命运的担忧。少时不懂红楼梦,读懂已是梦中人。不单黛玉,我们每一个人能真正掌握自己的命运吗?繁华富贵、爱恨情仇,恍若一梦呵。

舍不下霜花,又踏出家门。城里长大的我,能再见到这样的凝华成霜不知会是何时了,城中从未有过这样的一夜清霜。好在,霜还在等我,这是我和霜的一场邂逅,我们约定好这次只一两个小时的短暂见面。霜作画,霜染尽,霜花铺岸浓如雪。太阳正强势探出头来,金光罩着大地,遍野霜花在金光里水晶般熠熠生辉。

先生何尝不是正在历经他的霜?七月初公公确诊癌症,他本坚强能干,其实承受比公婆更大的压力,陪伴公公辗转于上海和家乡医院,可还未满三个月,公公便撒手而去。纵然再能干再辛苦的他,挽不住老父亲缓急离开的脚步,生死之霜打击消退了他原本浓烈的能量,一向强大的他难得需要安慰与依靠。

婆婆何尝不是正在历经她的霜呢?那三个月,公公的病来势汹汹,婆婆心知肚明,但她心里开着希望的红花,不分日夜照顾伺候,说“只要能治好,我再辛苦都没事的。”只三个月艰辛,使她一下子苍老好几岁,骤然消瘦。葬礼上的哀号痛哭,墓地上的蹒跚趔趄,生死之霜晕白她双鬓,染白她瘦削的肩。公公过世后十天,婆婆又不慎骨折卧床,真是霜上又霜,至今即便遇到陌生人提及公公,泪水仍止不住滚落。

人生何处不风霜,莫道霜来紧。“霜以杀木,露以润草”,霜是杀伐,是惩戒,霜若无情刀,似时间刻痕,在身上深深浅浅,在心上浅浅深深。然而,草木不经霜雪则枝干不固,菊残犹傲霜,霜叶红、柿子甜。饱经风霜是与过去作别,敛藏释放未知的力量和变化。

回家路上,那些美丽的霜,金光银光,不知何时,瞬间消失了,消弭于升腾的雾气,仿佛从来就不曾存在过一般,竟未留下一丝痕迹。

“霜没看够,外面这么冷,你这又去看了?”先生是我肚子里的蛔虫。

“这么重的霜,往后有好些晴天了。”房中的婆婆说道。

是啊,“霜重见晴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