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 明前茶

两年前,小钟征得老板同意，邀请母亲张嫂到气模厂来做缝纫工时，她对这份费眼睛的活计着实有点犹豫。

小钟毕业后，应聘上了气模厂的3D设计师，他的工作就是在电脑上把那高达6m或10m的充气人偶或卡通动物，设计出立体形象，修改细节，研究如何将气模切分成各种块面。接着上百个乃至数百个块面被精确裁剪，缝纫女工们连夜拼缝，确保那些在开业典礼和各式庆典上挥手示意或昂然微笑的充气模型，身上没有一处线头，皮肤没有一点纠结，身体左右完全呈镜面对称。

张嫂听完这些要求，沉默半晌，才问：“那我踏缝纫机的时候，就开口唱两句家乡戏，也不能开着手机里的短视频了？”

小钟想了想，回答：“刷短视频肯定不行，你得专心；唱豫剧嘛，等你找拼图的眼力见儿像鹰一样准，也许可以。”

张嫂思量半天，还是打上行李，前来试工，因为儿子有一句话打动了她：“妈，你不觉得，咱们母子间越来越没话说了吗？你不来，就永远不会明白我这份活计的价值在哪里。”

来的那天，正逢厂里要交货，张嫂目睹了厂院里一只专为巴西狂欢节准备的气模大熊，正在做运输前的最后检查。小钟在电脑上给母亲看那只表情生动的熊头，张嫂吓了一跳，原来，光是一个大熊头就由两百多片面料构成，每一片面料的反面都有细如蚂蚁的编号，缝纫工就是依据这些编号，来把大熊浑圆的眼睛、立体的鼻头、脸颊上肌肉的走向，都给缝制得形神兼备的。厂里经验最丰富的缝纫工老杨，出面为大熊缝合最后一圈线，并检查熊头、熊身上所有的防漏气室是否密闭。

接着，激动人心的一刻到来了，厂里所有的男员工都涌了出来，准备为充气大熊拉防风绳。电动充气机开始启动，大熊逐渐鼓胀了起来，它身上的花纹也逐渐清晰，张嫂忽然惊叹一声，原来，这只即将运去里约热内卢的充气大熊，身上的颜色是一种恍若夜空的蓝紫色，而在这蓝紫底色上，仿佛星河的橙黄图案正在旋转着，流淌着，在星辉的周围，一些浅蓝色的漩涡出现了，似乎是星光在宇宙空间中的反射，打破了亘古的宁静。张嫂脱口而出：“这图案好眼熟，好像在哪儿见过。”

小钟笑道：“老妈好记性，这熊身上的图案是以梵高的名作《星空》为蓝本，进行设计的。”张嫂多少有点吃惊，“现在的充气模型都成艺术品了？之前，开业商家门口摆放的人偶，不都是大红大黄的？对了，充气人偶的右手还得像招财猫一样挥手，那是搞了个什么小机关呢？”小钟笑道：“只要人偶充上气，登上梯子，把它右手上某个地方的漏气阀门打开，右手就能活灵活现地挥动了。当然，有漏气就要不停地缓缓充气，所以你看，那些商场门口会挥手的人偶，脚底下都放着充气机呢，开流量最小的阀门就行了。”

那一天，小钟还放飞无人机，仔细检查大熊颅顶、肩背、四肢的每一个细节，又开启了大熊内部的成串小灯泡，让大熊在夜幕下突然放亮。张嫂不由自主地微笑。就在那一天，张嫂决定留下来陪伴小钟，她意识到，他们母子将建立一种隐秘的接力：儿子负责在电脑上造梦，而她负责把儿子造出来的梦，缝合成现实。儿子说了，气模厂的生意是否兴旺，既是经济的晴雨表，也可以看出老百姓是否有闲情、有余裕，愿意为平淡的日常生活准备仪式感。

如今，气模圈竞争激烈，卷设计，卷创意，卷缝纫的精细程度，都是不可避免的事。设计“我们结婚啦”的气模，小钟会让新郎新娘把婚纱照传过来，新人的脸型特征加入后，卡通气模的可亲度会增加。以前，气模的双手都设计成并指手套的样子，只有大拇指需要另外拼缝，如今充气人偶的每一根手指，都由上下左右4块材料拼成，新娘人偶的双手还要做上“美甲”，块面就更多了。张嫂不厌其烦地拼接、缝纫，她的想法很质朴：要让看到人偶的路人，都瞪大眼睛惊叹。

一天，缝纫工阿慧问张嫂：“你结婚的时候，有没有拍婚纱照？咱家大哥，有没有在结婚办酒的饭店门口，放上充气人偶？”张嫂无奈地笑着摇头，带着遗憾与无奈。从那一天起，小钟就在电脑上准备了一个额外的夹子，夹子里放着父母年轻时的生活照，他要从中捕捉一些意味深长的笑脸，一些个性化的表情，准备为父母庆祝银婚纪念日，做一对6米高的充气人偶。他与老板讲定，这件事情要对母亲绝对保密。这些天，当想到所有的秘密都会被母亲一针一线缝起，而她自己完全不知情，小钟的嘴角就会露出一丝狡黠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