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我说的这个小镇在乌苏里江下游,叫万吉镇,所住人家多是打鱼的和养奶牛的。我说只知道有个抓吉镇,万吉镇在哪儿?
“万吉镇当然在万吉镇呐,就像你的屁股一准儿在你胯骨下,不能跑到你脖子上一样。”揶揄我的是个四十上下的女人,自称乌苏里江摆渡人,她长脸,高颧骨,中分直发,穿一条绛紫色麻布长袍,戴一串木珠项链,脸很黑,一双狭长的眼睛深藏着磷火似的,幽光闪烁。
她什么时候进的江鲜小馆我不知道,因为我压根儿没听见脚步声,她就飘落在我对面的长凳上了。她仿佛老相识,跟我眨眨眼,挑剔我不会点鱼,说这时令不该点马哈鱼,名气虽大,却不是新出水的,倒不如雅罗和船丁子新鲜好吃。她说话时喉咙像塞着团棉花,哑腔哑调的。
我是陪领导来饶河工作调研的,下午去过小南山遗址考古挖掘现场,三天的工作日程也就结束了。沿着微雨后湿滑的土路下山时,我望见山下水墨画般的广阔湿地上,有两只白鹤翩翩起舞,大秀恩爱,这动人的情景令我想起麦小芽,她离开我十二年了,虽然四年前我再婚了,现任妻子贤德淑惠,待我不错,但在我成功或是悲哀时刻,特别想与人分享喜悦或倾诉苦闷时,心底呼唤的名字还是麦小芽。她是个历史学者,在一次田野调查中,遭遇特大山洪,被波涛卷走,从此后我见着所有的江河,都委屈万分,觉得它们辜负了我的爱情。我太想在乌苏里江畔独享一个黄昏,喝上一顿酒,隔着遥远的时空,和麦小芽说说悄悄话了,所以下山后我跟领导谎称自己有个姑妈在饶河,多年不见,想去探望一下老人家,晚饭就不随团吃了。领导再有半个月就退休了,饶河是他任内最后的公差,一向傲慢和冷漠的他,骤然变得开明而亲民,他微笑着说你去吧,给你姑妈带好,晚上早点回来,明天咱们就回哈尔滨了!
从小南山下来,我像出笼的鸟脱离团队,奔向乌苏里江畔,择了片柔软的沙滩坐下,迫不及待地摘下口罩,让江风亲抚我的脸,望着这条波光粼粼的向北流去的江,边晒太阳边抽烟。
初秋的阳光像一束束丰收的麦穗,有股说不出的芬芳,让人有收割的欲望。我给麦小芽点了一棵烟,放在鹅卵石上,淡蓝的烟雾云图一样铺展开来,仿佛她真的吸了。麦小芽嗜烟如命,我们在一起最惬意的时光,是晚饭后对坐着,沏一壶热腾腾的茶,吞云吐雾地神聊。人们都说吸烟伤肺子,但麦小芽说肺子经由烟熏,这块鲜肉就变成了腊肉,腊肉比鲜肉耐储,所以她认定吸烟能铸就铁肺,百毒不侵。我们偶尔吵架了,所道歉的方式,就是给对方点上一棵烟,悄悄说声:“咱熏腊肉吧”,这比献上玫瑰和热吻管用,矛盾随之烟消云散了。
天色由明媚变得暗淡,我默默和麦小芽“熏腊肉”至黄昏,留下两堆烟蒂,一堆是我的,一堆是她的。我取一棵麦小芽的烟蒂,多想发现她湿漉漉的唾液啊,可是没有,烟蒂焦干,像一堆冰冷的子弹壳,仿佛告诉我它们来自死神的世界。我把两堆烟蒂合在一起,没舍得扔进垃圾桶,而是揣进裤兜,去江畔寻吃鱼的地方。
那条街上装饰华丽的江鲜大酒楼有好几家,而我惯于钻的是小馆子。除却价格便宜,经验告诉我,小馆子不宰客,食材好,灶火旺,掌勺的师傅个个身怀绝技,能做出令人惊艳的菜肴。而且小馆子客人常来常往,热络,活泛,可以不拘小节地高声谈笑,纵酒,吸烟,甚至放屁。还有一点,这样的馆子一般望得见后厨,你相中哪棵葱哪头蒜为你的菜打江山,可指点它们上阵,店主一定会遂你心愿。
从食街主干路岔过去,有一条绿意葱茏的玉簪似的斜街,我选的这家圆木打造的小馆,就像一颗琥珀,缀在斜街尽头。受新冠肺炎疫情影响,食街客人不多,店铺多半冷清,但我进去时,他家却很热闹。有两个男人喝得半醉了,正在划拳斗嘴,一个咕哝:“俩好呀——你丫的。”一个叫嚣:“五魁首呀——你大爷的!”小馆摆的桌子有圆有方,但供客人坐的都是长凳。随客人入店的口罩,像误入笼中的一群鸟儿,有的病恹恹地瘫在桌角,有的软塌塌地挂在客人的一只耳朵上。更多的人把口罩当袖标,戴在胳膊肘上,所以他们举杯时,五颜六色的口罩有点鸟儿挣脱樊笼的意味,向上冲去。我择了西北角的一个空位坐下,点了软煎马哈鱼、黑斑狗鱼炖茄子和椒盐江虾,还有一斤烧酒。其实我知道这时节的马哈鱼来自冷冻箱,不在盛时,但因这是麦小芽爱吃的,所以首要点的是它。
店主是个年纪轻轻的断腿男人,面貌俊朗,穿白色T恤,他摇着轮椅,自如地穿行于餐桌过道,端酒续茶。我进门时,他驾着轮椅从北侧飞快迎到门口,招呼道:“兄弟您请——”然后奔向收银台,那里摆着一紫一白两个玻璃酒罐,紫的是山葡萄酒,白的是土豆烧酒,店主说这是他们自酿的。他说所有的来客进门都可免费喝一盅,男的通常喝土豆烧酒,女的喝山葡萄酒。我说我两个人,所以两种都喝。店主打开白色酒罐的龙头,先接了一盅土豆烧酒给我,看着我喝下,然后又接了一盅紫色的山葡萄酒,摆在收银台上,说等我约的人到了,就端给她喝。我说她已跟我一起进来了,拈起那盅酒,一饮而尽。店主狐疑地看着我,半晌没说出话来。
我坐下后才明白,这青灰的水泥地面,矮矮的收银台和看得见灶房的落地窗,是为了店主的轮椅而特别设计的。
店主见我点了三道菜,提醒我说他家的菜码大,一个人吃的话,一道黑斑狗鱼炖茄子就能把人撑得半死,可以减一个菜,如今挣钱不易,省点儿是点儿。我谢过他的好意,说是喝了两种酒,菜也自然是俩人吃,请他上两套餐具。店主大约领会我的用意了,他不再犹豫,对着灶房的师傅发出号令:“同罗走菜喽!”
《东北故事集》金句
那些隐匿在冻土深处的故事,以前似乎是浑噩的,如今却鲜润明媚,像熔岩一样漫出地层,闪烁着,跳跃着,让我看到了艺术的霞光。
引领我们进入故事的现实主人公,仿佛就是我们自己,有这样那样的委屈和无奈,但生活依然静水深流,烟火漫卷。
一个人的长夜,注定听了更多这世上雨打风吹的声音;一个人的柴米油盐,自然也浸透着难言的辛酸和苦楚。
青春一去不回头,白发一来不再去。虽说渐渐走向人生的黄昏,但我对文学热望不减。如果说这世上有一条绳索可以缚住不羁的我,那一定是写作。
当然不仅仅是人,还有那山岭间深沉的水流,青草上晶莹的露珠,划过长空的飞鸟,不惧燃烧的太阳,有盈有亏的月亮,踏着泥泞的野鹿,迎风斗雪的苍松,耕田的牛,负重的马,洄游的鱼,等等等等,都让我看到了生命的坚韧、美好、不屈和安详,无言地鼓舞了我。作家和读者最曼妙的相遇,一定是在故事中。
初秋的阳光像一束束丰收的麦穗,有股说不出的芬芳,让人有收割的欲望。
玉就是玉啊,可以碎,但不会化为尘土。可是你呢,怎么就化成了烟啊。
好的故事是无价之宝,千金难买;烂故事是垃圾,臭不可闻。
摆渡人不语,只问我,这故事值这顿饭钱吗?
内容简介
迟子建全新作品,收录了作家近年来创作的三部钩沉东北历史的中短篇小说。《喝汤的声音》聚焦海兰泡惨案,述说哈喇泊家族三代人在黑龙江畔的生死传奇与爱恨情仇;《白釉黑花罐与碑桥》以宋徽宗的幽囚岁月为切入点,展开一场亦真亦幻的相拥与别离、荣辱与兴衰的穿越之旅;《碾压甲骨的车轮》以晚清罗振玉所藏甲骨失散为引,围绕一桩迷雾重重的失踪案,探寻人类心灵世界的烛火微光。
作者
迟子建
女,1964年生于漠河。1983年开始写作,已发表以小说为主的文学作品六百余万字,出版有百部单行本。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伪满洲国》《越过云层的晴朗》《额尔古纳河右岸》、小说集《北极村童话》《白雪的墓园》《向着白夜旅行》、散文随笔集《我的世界下雪了》《也是冬天,也是春天》等。曾获得第一、第二、第四届鲁迅文学奖,第七届茅盾文学奖,澳大利亚“悬念句子文学奖”等文学奖项。作品有英文、法文、日文、意大利文、韩文等海外译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