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A15版:副刊

故宅

□南京 吴晓平

没事的时候,我喜欢到夫子庙贡院街上走走,寻找梦里故宅。60多年前,当我刚有人生朦胧记忆的时候,我就住在这条街上,贡院街47号。那是一个名副其实的大杂院,前后两进院落,楼上下排列二十多户人家。前院临街,后院凭河,就是那条号称十里金粉的秦淮河。大杂院的每天清晨,是被倒垃圾的马车铃声唤醒的,打小孩起床的呵斥声,逗煤炉的烟火气,蓬头垢面的妇人打着哈欠,匆匆打开各家门户,一手掩怀,一手端起门口的垃圾盆冲向大街,繁杂而又琐碎的一天就开始了……

那时贡院街远没今日繁华,平江府只是逼仄的一条小巷,巷口有个老虎灶,热气蒸腾。从平江府向西,解放电影院、秦淮剧场、嫦娥洗染店、永安商场、永和园、老正兴、绿宝、奇芳阁……一直热闹到夫子庙。平江府向东就人烟稀少,没什么商店,只有秦淮医院的门口稍微热闹些,街对过也是一家煤基店,成天烟尘滚滚,乌眉灶眼的打煤工人赤着大膊,叮当打煤。门口成年堆着小山一样的黄泥,那是我们儿时最大的“游乐场”,一放学就在山上挖陷阱,撒尿和泥巴,捏一把手枪,冲啊!

永和园对过是一家塑料加工厂,贡院街上唯一的公共厕所就在旁边。我每次上厕所,都喜欢趴在窗口看工人干活,男人赤膊扛塑料卷,女人扯着薄膜骂街,厂门口总是围满了看热闹的路人,似乎也是贡院街一景。最神奇的是夏天,没钱装吊扇,天花板上就安几块巨大纤维板,手工拉动,在头顶上转着拉风。后来人多了,厂子扩大规模,厂部也搬到龙门西街的长发池,楼下仓库,楼上办公。没想到我中学毕业后,居然就分配进这个不起眼的小厂,从搬运工干起,整整干了十年!

今年元宵节,“江苏文脉”栏目采访我,叫我谈谈秦淮灯彩。我说起塑料厂有许多工人师傅,家里娃儿多,负担重,每年就靠祖传的扎灯手艺贴补家用。那时的扎灯艺人苦啊,每年一开春就开始买竹、晒竹、劈竹,竹篾扎灯架,一盏盏房梁上挂满了。全家上阵,一直忙到秋后,再买各种彩纸,剪须、描眉、点睛……春节前全家总动员,贴纸插烛,然后扛到夫子庙街上去卖。如果这个年上风调雨顺,一年辛苦也就不算白忙,正月十八落灯后才能歇下,好好吃个团圆饭。如果赶上年辰不好,雨啊雪的,灯卖不出去,这个年过得就糟心了。记得后来我当记者时,还回厂采访过夫子庙的老艺人,写过一篇《丁灯传奇》,得了那年的新闻奖。那时夫子庙也没这么多人,一到晚上黑灯瞎火,贡院街的娃儿们吃了年夜饭,拎着荷花灯,拖着兔子灯,一队队逶迤走上街头:娃娃嗳,出来玩灯喽,不要你的红,不要你的绿(方音:禄),就要你的红蜡烛……整条街便给灯彩点亮了。

女记者听得神往,叫我多讲讲老宅、老故事。我说老城南的老房子和老故事很多,就拿老门东的周处读书台来说吧,此处两千年前本是东吴娄侯张昭的故居,三面环水,因此又叫娄湖头;一百年后周处在此读书,又变成周处读书台。因周处名气大,传说除三害的故事更精彩,娄湖头便以讹传讹说成了“老虎头”;又两百年后,梁武帝萧衍在此处建宅,史载因妻子郗氏生性嫉妒,早死,萧衍遂捐宅作寺,取名光宅寺。但民间百姓并不买账,说发妻郗氏出身名门,才貌双全,嫁给萧衍时他尚未称帝,只因婚后生了三个女儿,没为皇帝生个儿子,年纪轻轻就含恨而死。萧衍心中有愧,老梦见发妻死后变蛇,遂勒石为观音像,民间又称石观音寺。小时候我有同学家就住老虎头44号,放学后我常去他家做家庭作业,见过石观音,极美,且香火极盛,四乡八镇的农妇皆背着香袋,前来烧香……

南京城南的老门东、老门西,故宅林立,故事极多,走在曲里拐弯的老街深巷里,你就走进了历史,走进了神话,也就走透了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