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平
面对俨少先生精美鲜活的手稿——《课徒山水画稿》,我的情感为之触动,我的思绪亦被引发。“鲜活”二字的选择,确是我的感觉。半个世纪过去了,这些图画依然面目如新,生气扑人!这洋洋洒洒的一百页:山石苍浑出于皴点,草木蓊郁来自勾画;云若游丝,连绵缥缈;水则或为瀑悬或为江流,或作洄洑或作平波;还有那淋漓山峦间的留白,断断续续、曲曲折折,光耶?气耶?水流耶?运行耶?这一浑厚华滋的抽象笔墨,来自作者对于造化的真切感受,是前无古人的创造……幅幅皆具文说明,点题解析,指津示意,道正法活,当可举一而反三,破解山水画之玄奥。
俨少先生离世三十一年了。圈内人还时时想到他,念着他。我与先生交往有限,但印象深刻:他极有主见却谦逊待人;他瘦小体弱,却怀有大抱负。我再次阅读了他的《自叙》,看到了他人生的坎坷和磨难,重温着他的情、他的义、他的执着不懈的追求。而这些,一定是讨论他的《课徒画稿》的前提。
俨少先生有两位老师。一为清末进士苏州王同愈,另一为海上常州籍老画师冯超然。先生在《题画诗文集抄册》序中说:“年十八,苏州王胜之(同愈)丈移寓南翔,因与相识,又因丈介,获从武进冯超然先生游。丈谓予曰:‘使子如石谷(王翚),则超翁可无愧于廉州(王鑑),而予其谓烟客(王时敏)乎?予遂慨然思自振起,以上踵前贤之遗躅。’”文中称王同愈“丈”,是对前辈老者的尊称,因王同愈先生“生平不为人师”,又确是他“最实在的老师”,所以他在白话文中称“老先生”,在文言中则称“丈”。王先生对他讲的王时敏、王鑑、王翚的故事,是清初画史上的一段美谈,用以比喻他们三者的关系,且将年轻俨少与王翚同论,无疑又是一种激励与期待。他随王先生看画、读书、习诗文,又随冯先生习画。成为诗、书、画的全才,在他的心中,隐隐怀着王翚(曾经有着“画圣”的冠冕)承上启下的抱负。1941年王同愈先生去世葬于苏州灵岩山下,抗战胜利俨少先生自四川归来后,曾几次前往省墓。在他心里,封存着王翚每岁去王时敏墓地祭扫的一幕,这是中国文化尊师重义的传统。德行的传递,是文化传递的重要部分。他铭记着冯先生与之见面的第一句话:“学画要有殉道精神。”“活一天,我要画一天。我用拾得来的破笔,蘸了清水在桌面勾画……使之不致荒废。”(《陆俨少自叙》)早在先生二十岁的时候,超然先生曾对他和同学说过一段意味深长的话:“中国山水画自元明以后,流传有绪,不绝如缕,一条线代代相传,现在这条线挂到我,你们两人用功一点,有希望可以接着挂下去。”(《陆俨少自叙》)此语颇自得意,但显示了画人的责任与抱负。俨少先生七十六岁写《自叙》时,已经过去半个多世纪了,还清晰地记得这句话,可见早就化为他毕生的追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