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B5版:读品周刊

文明还在形成之中

《文明的进程》 [德]诺贝特·埃利亚斯 著 王佩莉 袁志英 译 上海译文出版社

□陆远

郭德纲有个段子,调侃洗澡的人还没到澡堂就开始脱衣服。殊不知,在“高度文明”的西欧社会,许多地方直到16世纪初,在家里脱光衣服再去公共浴室,都是一件稀松平常的事。人们在通往澡堂长长的弄堂里“坦诚相见”,彼此并不见得有多尴尬。同样的例子俯拾皆是。今天我们去高档法国餐厅,常被动辄十几种刀叉餐匙的使用顺序搞得手足无措,更讲究的,餐桌上着装姿态谈吐各有严格规范。凡此种种礼节足够开一门大课。这样的做派,总给人以“高雅”“文明”的印象。不过在德国社会学家埃利亚斯看来,这种“文明”的举止和规范,绝非天然如此,而是历经数百年社会演变和人群心理逐步积淀塑形的结果。

埃利亚斯告诉我们,在文艺复兴和启蒙运动以前漫长的历史时期里,欧洲人对自己的日常行为少有克制,更不用说有礼貌的意识:吃饭直接上手,啃过的果壳骨头四处丢弃,赤手擤鼻涕,随地乱吐痰,在社会各阶层都视若常事。13世纪一位拜占庭公主在举座“手抓饭”的餐桌上突发奇想,用两股金叉将饭菜送入口中,竟引起轩然大波,被视为“败坏风俗”的举动。所有这一切,到了16世纪才开始慢慢发生转变,西欧社会才真正开始了文明化的历史进程。埃利亚斯说:“我们习惯于把文明看成一种摆在我们面前的现成的财富,至于如何达到这一步则不加闻问。”而他的成名作《文明的进程》就是对这一重要的历史现象及其背后的社会机制进行描述和揭示的巨著。

今天学界公认埃利亚斯是20世纪少有的百科全书式的社会学家,但其实他大半生颠沛流离,尽管在学术圈交友遍天下,却长期处于“一介寒儒无所功名”的境地,直到年近古稀,才在非洲小国加纳取得教授职务。他最重要的作品《文明的进程》一如作者一生的坎坷不平。1937年试印本推出,虽然有托马斯·曼这样的大人物推荐加持,却始终声名不彰,几经沉浮,直到三分之一个世纪之后,才真正为读者瞩目,据说上世纪80年代欧美社会学子中最风靡的读物,左手是福柯的《规训与惩罚》,右手就是埃利亚斯的《文明的进程》。尼采所谓“谁终将声震人间,必长久深自缄默”,这话也是埃利亚斯真实的写照。所幸埃利亚斯生命力足够顽强,垂暮之年终于亲眼见到自己的学术声誉到达顶点。

埃利亚斯这本七八百页的大书,分为四个主要部分。第一章分析以德法两国为代表的对“文明”观念的两种理解模式;第二章从大量历史资料中梳理出一条有趣的线索,展现几个世纪以来西欧社会各阶层的行为标准是如何朝着某个特定方向发展的;第三章探究西欧国家社会结构在同一时段的变迁轨迹,为第二章论述人的行为与情感控制演变进程寻找社会学根源;第四章提出文明论纲作为总结。

费孝通先生说过,“文化的深处时常并不在典章制度之中,而是在人们洒扫应对的日常起居之间”。对于学院外的大部分读者来说,《文明的进程》这部高头讲章不仅不让人望而生畏,反而每每令人读出趣味横生的快乐,就在于埃利亚斯把宏观的历史变迁分析推向一个崭新的阶段,不仅研究社会政治经济,也关注人的情感气质和思维方式的变迁,大处着眼,小处着手,在细节中呈现复杂而多元、活泼而深刻的历史面向。比如,16世纪一本《男孩的礼貌教育》手册里强调,在“别人大小便时跟他打招呼,是不礼貌的行为”,那背后的潜台词是,直到那时公开便溺还是一件司空见惯的事。再比如,15世纪某国宫廷出于卫生考虑,规定宴会上只能用左手擤鼻涕而用右手抓肉,今天我们听起来令人瞠目结舌,但回到具体历史情境中,何尝不是“文明”演进过程中向前结实迈进的一小步?正因为如此,埃利亚斯也成为日常生活史研究的开拓者,在西方学界掀起宫廷社会和近代初期衣食住行研究的热潮。顺便说一句,埃利亚斯虽是欧洲学者,却无地域偏见,他对中华餐饮传统中“将分割牲畜置于幕后”的做法就给予高度评价,强调这是一个成熟的文明行为。

不过,埃利亚斯对人类社会真正的“文明化”有很高的界定标准。在他看来,一方面要彻底解决“国际和国内的紧张关系”,另一方面,财富和威望不再掌握在少数集团手中,人们能够“尽可能没有干扰、没有恐惧地共同生活、共同劳动和共同享受”,个人“达到其心灵的最佳均衡状态”,这样人们才有权说,“我们已经达到文明化了”。在《文明的进程》结尾处,作者不无遗憾地表示,“直到今天为止,人至多还是处于文明的进程之中”。21世纪已进入第三个十年,我们也许只能更遗憾地说,“文明尚未结束,它依然还在形成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