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怡微
我猜想,韩国作家赵南柱应该算是当代社会话题小说家的代表。很难说这是一个怎样的流行小说流派,但提到赵南柱的代表作、2017年的短篇小说《82年生的金智英》,读者就能明白这一类短故事的影响力,至少在中国,这本书曾引发过激烈讨论。确切到具体出生时间和主人公名字的书名,更符合手机时代社交媒体传播的条件。标题看似是真,事实却立足于虚构小说,是一类仿拟非虚构真人故事的虚构作品,旨在命名一类人的生存危机。社会新闻的传播价值是这类故事追求的目标,文学性反而位列其次,赵南柱1978年出生于首尔,毕业于梨花女子大学社会学系,她的专业背景似乎解释了其作品生产的立足之境,那就是普通人,确切说是大多数普通人的困境。她不会那么关注个别、关注能冲破束缚的英雄传奇,她需要通过凝聚集体微弱的呻吟,形成足够大的声量,反思被经济和社会结构性压迫艰难生活的小夫妻、小家庭和小生活。
2023年被引进中国的《发生在徐英洞的故事》,也是这一风格的代表作。故事说的是韩国人与房子,更具体的是,不涨反跌的房子和不幸购买它的人,新书封底上写着“我们是不是也生活在徐英洞呢”,焦虑感由此召唤扑面而来,让人想到一些热门短视频中刷到过的眼睛里不再有光的新婚购房者。但读完书后发现,“总觉得自己家的房子被低估了”,也可能算是赵南柱作家所捕捉到的当代都会青年能够互相传染的典型焦虑症。《发生在徐英洞的故事》由网络发帖开篇,进入到故事主线。结婚六年的夫妻世勋和裕贞提到了前年搬到徐英洞的邻居勇根,勇根因对自家房产不涨价这件事十分恼火,鼓动世勋所在的足球晨练队队员一起举报房产中介。世勋对不涨的房价也很头疼,因为他失业了,如今生活全靠裕贞一人的收入。买下这栋不涨价的房子,莫名其妙成为了世勋如今婚姻生活的基石,不然他可能会因为自己没有收入和房子而更加自卑。裕贞的压力同样很大,父亲还在她家对面小区当门卫,母亲问她借钱补贴哥哥,裕贞曾如此渴望搬出原生家庭,最后因婚姻而如愿,算得上高嫁。她幸福吗?丈夫明明失业,她才是家庭的经济支柱,却依然会因为父亲职位只是门卫而不敢跟丈夫启齿。可见房子在这场婚姻中的权重,是不平等的来源。直到有一天,父亲所管辖的楼宇漏水,所在物业为了省钱而不愿请更多维修工,父亲浑身恶臭想来对面女儿家洗个澡……故事迎来了裕真最恐惧的一刻。这段“警告侠”的故事写得如此心酸,将卑微的父亲、被生活重压的女儿及她并不自信的婚姻生活刻画得狼藉。父亲终于因在社区到处贴“警告”履行职责被居民辱骂殴打后解聘,站在永不涨价的徐英洞最贵小区的最佳楼层上的裕真知道之后泪如雨下。
徐英洞不只有年轻夫妻,还有年轻父母,他们对学区的焦虑,会让我想到许多年前有一部金喜爱演员出演的剧集《妻子的资格》。《妻子的资格》讲述了一个被课外辅导热潮和子女教育问题逼出婚姻危机的故事,尤其是剧中关于人为什么要这样活着,又为什么要沉浸在如此窒息的社区关系和家庭关系中传播痛苦。其背后存在性的焦虑,反而是更接近哲学沉思的。赵南柱写到徐英洞的妈妈们,几乎复刻了《妻子的资格》中江南妈妈们的群像:“外语高中毕业的孩子妈妈、名门大学毕业的孩子妈妈、海归派孩子妈妈、在三星上班的孩子妈妈,这样的妈妈很多的,不过,以前在哪里做什么重要吗?现在都一样是孩子的妈妈。”然而她们终究还是比不上江南妈妈们的精英感,就连仿制都很容易被拆穿。住在徐英洞的勇根的妻子银珠,有时会看着胆小的女儿流泪:“我到底是干什么的!我就为这才离职的吗?”她是如此重视女儿的社会性教育,但她又是如此不自信于自己产后的社会性退化,直至她发现女儿同学的妈妈是整容后的中学同学,一切压力都消散了。这种消散感成就了人之为人、精英妈妈之为精英的荒谬感。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发生在徐英洞的故事》更像是如今体积不大但矛盾集中的韩剧。徐英洞是一个象征,象征着阶级、社群和某种生存境遇。在这个小世界里,重男轻女、不平等的婚姻、妈妈圈、补课班的尔虞我诈、对上层社会规范的拙劣效仿,其实都暗喻着精神性的孱弱。女性依然是这些故事中的主角,她们是那么传统、清醒且不快乐,表面上和房子有关,其实则是灵魂的空洞。她们在男性建构的社会秩序中苟且偷生,根本无力冲破和重新找回自己的主体性,也不可能如“儿子”“丈夫”“哥哥”一般获得无偿的援助得以不劳而获就能看起来像个人。正如小说结尾所嘲讽的:“拼拼凑凑就能买到房子的灵魂到底是什么样的灵魂呢?我连灵魂都是空洞的呀!雅暎笑了,但实际上,那并不可笑。”